| 學達書庫 > 高陽 > 高陽說紅樓 | 上頁 下頁 |
| 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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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說主要的用意,用攻胡先生「這自然是個整數,不限定整四十歲」的說法。其詞甚辯,似難駁倒。但試問:敦誠是不是絕對可以信任的,四十便說四十,四五便說四五?不是。只看他《寄懷曹雪芹》詩自注「雪芹曾隨其先祖寅織造之任」就可證明,敦誠不是不可能犯錯誤的。 但是,我又認為敦誠不可能不知道曹雪芹年在四十以上,因為當乾隆十三四年時,他在八旗宗學所見到的曹雪芹是:「接䍦倒著容君傲,高談雄辯虱手捫」,這種不修邊幅、佯狂自喜的名士派,所予人的印象,起碼是在三十歲以上(請參閱後文談「虎門」一節),那麼到了乾隆二十九年做挽詩時,相隔十五年,很容易算出曹雪芹年在四十以上,而所以仍寫「四十」,我以為可能是故意犯此「錯誤」,用意在強調曹雪芹的境遇之可悲。 關於敦誠挽曹雪芹的詩,大家都知道「四十年華付杳冥」那一首,實際上初稿是兩首,見敦誠所著《鷦鷯庵雜詩》,我托人轉抄了來,並錄如下: 四十蕭然太瘦生,曉風昨日拂銘旌。腸回故壟孤兒泣(原注:前數月伊子殤,雪芹因感傷成疾),淚迸荒天寡婦聲。牛鬼遺文悲李賀,鹿車荷鍤葬劉伶。故人欲有生芻吊,何處招魂賦楚蘅? 開篋猶存冰雪文,故交零落散如雲。三年下第曾憐我,一病無醫竟負君。鄴下才人應有恨,山陽殘笛不堪聞。他時瘦馬西州路,宿草寒煙對落曛。(見《鷦鷯庵雜詩》) 四十年華付杳冥,哀旌一片阿誰銘?孤兒渺漠魂應逐(注:前數月,伊子殤,因感傷成疾),新婦飄零目豈瞑?牛鬼遺文悲李賀,鹿車荷鍤葬劉伶。故人唯有青山淚,絮酒生芻上舊坰。(見《四松堂集》) 由上引可以看出,初稿雖有兩首,但不及後一首具體而沉痛,而敦誠由兩首刪定為一首,顯然亦因原作還不足以表達其內心的悲悼之故。最可注意的是原作為「四十蕭然太瘦生」,是說四十歲還窮愁潦倒,照中國人的傳統觀念,四十歲是事業大定之年,如果四十歲還不得志,那幾乎就此生無望了,所以「四十蕭然」之句,不必看死了就是當年的情況。至於改作既然要強調其境遇之慘,那麼四十「舉成數而言」,亦就不必改動了。 周汝昌把這條證據看得很重要,我卻認為並無太大的關係,只要找得出更好的理由和證據,此詩「四十」一句,可以存而不論。 第二,假如雪芹真的生於康熙五十七年,則到雍正六年曹氏落職籍家北返時,他已十一歲,不用說聰慧早熟的雪芹,一個笨孩子也該把南京和沿路情形記個清清楚楚。但雪芹書中於此兩者,連正面一筆都沒有,足證他並不記得。又如第五回寶玉向警幻道:「常聽人說金陵極大。」脂硯的批說:「『常聽』二字,神理極妙!」可見雪芹對於南京,影響皆無,南京是個什麼樣子,他只能從旁人嘴中「聽說」的。 三條消極的理由,此條力量最薄弱。知道不知道是一回事,需要不需要寫出來又是一回事,何得混為一談?如照周汝昌的邏輯,凡曹雪芹所寫的,都是他所親歷的,那麼曹雪芹北返以後,從未到過蘇州,何以又「正面」寫「姑蘇城,城中閶門,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」云云這一段文字?又,「常聽人說」如何如何,是極普通的話,何得謂之「神理極妙」,照我看,脂硯特拈「常聽」兩字,正是提醒讀者,此中大有文章。真真假假,分析曹雪芹的創作心理,真有「不得不言,而又不得明言;不可不假,而又不可全假」的苦衷(以後我將作一專題討論)。獨怪周汝昌如此相信《紅樓夢》是句句真言,偏偏不相信開頭「故將真事隱去」這一句,是何道理? 他的第三個消極理由,說起來比較複雜,也最有意思,那即是由父親的年齡來推斷兒子的年齡。康熙五十一年曹寅死時,他的獨子曹顒才十八歲,繼任織造,到五十四年病死京城,曹奉旨入嗣為曹寅之子,其時最大也不過二十歲。他這兩點考據,並無疑問,下面是他的推論: ……曹……至康熙五十七年才當二十三歲,假定始生雪芹,一歲,到雪芹十三歲時,曹該年才三十五歲,然而《紅樓夢》敘寶玉至十三歲時,「賈政……忽又想起賈珠來……自己的鬍鬚將已蒼白……」(第二十三回),已然不是四十歲上人的光景……再次,寶玉之上,有元春,有賈珠,賈珠娶妻生子,賈蘭才小寶玉兩三歲,則雪芹斷非頭二胎,第十八回亦言「賈妃念母年將邁,始得此弟」,合起來看,謂雪芹生於康熙五十七年,絕難相合。即令生於雍正二年,到十三歲曹亦不過四十一歲,仍舊只嫌其早,而不嫌其晚。(按:此言賈政四十一歲不大像「鬍鬚將已蒼白」的樣子也。) 讀者請注意,周汝昌是絕對相信曹雪芹筆下所記,一無虛假,元春、賈珠亦確有其人,那麼請問,曹是哪一年生曹雪芹的長兄(賈珠)的呢? 照周汝昌在《雪芹生卒與紅樓年表》所記:當雍正八年時,雪芹七歲,曹三十三歲,侄(賈蘭)五歲。假定其長兄(賈珠)十六歲結婚,十七歲生子,則該年如在世應為二十一歲,虛歲上推二十年,康熙四十九年生,一歲。而其時曹只十五歲,就算曹家有早婚的傳統,而且結婚第二年即生子,曹也非得十四歲結婚不可,這已然大不近情理了,正如他自己所說的,「大兒子小爸爸」,年紀將「犯衝突」,而況該年(康熙四十八年),曹顒剛剛上京當差,還未結婚,曹年歲不足而又婚在兄前,無論如何是不可能的事。 我舉出他的這個矛盾,不足以直接證明曹雪芹非生於雍正二年,但可間接證明周汝昌的論斷不夠科學,他從賈政的「鬍鬚」,去找年齡的答案,不能令人心服。 四、子虛烏有的「元妃」 周汝昌的所謂一個「積極的理由」,即上文所提到的《雪芹生卒與紅樓年表》(以下簡稱「年表」),他說: 我的辦法是把《紅樓夢》全部讀過,凡遇年日季節的話,和人物歲數的話,都摘錄下來,編為年表,然後按了上推所得的生卒年把真朝代年數和小說配合起來,看一下符合到什麼地步。 我配合的結果,兩者符合的程度竟是驚人的,而且還有出乎意料的證據。符合的是:從雪芹出生配合寶玉降世起,到雪芹十三歲,書中寶玉也正好十三歲。書中這一年,就是從第十八回起敘至第五十三回止的一年——最詳細也就是最重要的一年。這一年也剛剛就正是真史上最重要,關係曹家最巨的乾隆改元…… 在《年表》之後,他說: ……這樣一部大書,百十萬言,人物事情,繁雜萬狀,而所寫歲時節序,年齡大小,竟而如此相合,井然不紊,實在令人不能不感到驚奇!偶爾也有兩三處欠合的,皆非重要,從整個著作看,實在提不到話下。…… 這樣真年數與小說年表的配合結果如此恰當,實出我初意料想之外。假如依胡適的四十五歲的說法,配上去,倒無不可,只是最重要的「第十三年」便要落到雍正八、九年上,那時曹家北歸不久,倒霉得正不可開交,怎麼寫成全書中最高興的一年呢? 綜合我的證據,我堅持我的意見:曹雪芹是生於雍正二年(1724,甲辰)的初夏,……而他的小說,不獨人物情節是「追蹤躡跡」,連年月日也竟都是真真確確的。 從這段話看,其躊躇滿志的神情,溢於言表。同時也可以看出,考證《紅樓夢》和曹雪芹的年齡,最重要的是他十三歲的那一年。這一年中的大事是「元妃省親」,如果元妃有其人,則大觀園的地點有著落,曹雪芹十三歲那一年在何處有著落,從而年齡問題也有著落,所以「元妃省親」四字,尤為關鍵所在,首先有加以一考的必要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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