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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八


  送走了傅恒,她回京去看了看孩子,十天以後,仍舊回熱河來給太妃作伴。前後大概二十天未跟皇帝見面,小別重聚,更覺情濃。一個夏天,不知有多少佳期密約,相晤總是在午後,幽境深處,松風簌簌,竹簟生涼,情熱如火,她幾乎都想不起丈夫了。

  突然間她發覺種了「禍根」。兩個月天癸不至,不是病,而是孕。她生過兩胎,根據種種跡象,自信判斷決無錯誤。

  怎麼辦?通前徹後地想下來,只有一條路好走。

  一天深夜,她讓榮安將榮福喊了起來,守住前窗後戶,然後到太妃臥室中,把她輕輕搖醒。

  「誰啊!」太妃張眼一看,大為詫異,「姑娘,你幹什麼?」

  傅夫人是直挺挺跪在床前,而且在流眼淚,真把太妃嚇壞了。

  「姑娘,姑娘,到底出了什麼事?你可把我嚇得心都懸了起來了!快說,是為什麼?」

  「女兒,」傅夫人壓低了嗓子說,「肚子裡有了。」

  「嘿!」太妃拍胸前,「你不是胡鬧嗎?這是喜事,幹嗎大驚小怪。」

  「乾媽倒算算日子看。」

  這一說,太妃可又在脊樑上冒冷氣了。不錯啊!傅恒走了四個多月,她如有孕,肚子應該早就看得出來了!

  這樣一想,立即問道:「你幾個月了?」

  「兩個多月。」

  「兩個多月!怎麼會呢?」

  「是——」傅夫人吃力異常地擠出來四個字,「是皇上的!」

  太妃倒抽一口冷氣,好半天才說了句:「你可是真糊塗哪!」

  傅夫人羞慚不勝地低下頭去,鼻子中欷歔欷歔地發聲。太妃心裡難過極了。

  「怎麼辦?」她說,「你又不比我,當初我是一個人,你可是有家的。姑娘,你叫我怎麼辦?」

  「只有請乾媽替我作主。」傅夫人斷斷續續地說。

  「你要我怎麼作主。告訴——」

  「不!」傅夫人搶著說,「不能告訴皇上。」

  傅夫人不願意把這個消息告訴皇帝,相反地,要求太妃必須保守秘密。因為,這一來會增加皇帝的困擾,為了感情,為了表示個人負責,甚至還會為了維持作為無所不可的皇帝的尊嚴,堅持將孩子留下來。這一下,事情就會大糟特糟。

  當她為太妃說明了這些道理,也就自然而然地表明瞭她的主張,太后驚訝地問:「怎麼你捨得把孩子打掉?」

  「捨不得也要舍。」傅夫人說,「乾媽倒想,這個孩子怎麼能養?該姓什麼?」

  不能姓愛新覺羅,因為孩子的母親並非妃嬪宮眷,也不能姓傅恒的富察氏,因為她是傅恒長期辦差在外所懷的孕,看起來是怎麼樣也不能留下的一個孩子!可是,傅夫人捨得,太妃卻捨不得。

  不僅僅捨不得,是萬分難舍。非常奇怪的,只不過片刻間事,太妃對她腹中的一塊肉,已覺得是心肝寶貝。對於現有的皇子、皇女,她幾乎從未想到過,他們是她的孫兒,但傅夫人所懷的這個孩子,她覺得具有雙重身分,是她嫡親的孫兒,也是她嫡親的外孫。

  「女兒,」她反過來用情商的語氣說,「我跟你商量件事行不行?」

  「乾媽,你怎麼這麼說?」

  「我有個極好的法子。我跟皇帝說實話,然後找個宮女頂名,等你生下來。我自己來帶。」太妃興奮地說,「女兒,咱們祖孫三代,娘兒三個在一起的日子,可就太美了!」

  這個辦法初聽很好,細想不妥,三思則萬不可行。傅夫人明知自己的看法會傷太妃的心,但不能不狠著心明說。

  「乾媽,那一來會要了女兒的命!」她說,「眼前是好,可是到了老人家萬年以後,孩子是阿哥,自然跟著他頂名的娘。那時候我又不能進宮,牽腸掛肚,這個罪,我一想起乾媽你這二十多年的日子,我就心膽皆裂了。而況,乾媽熬到頭來,又有母子團圓的日子,女兒可是永遠沒有指望的了!」

  這也是實情,太妃歎口氣,只能點點頭答應下來。

  主意是打定了,怎麼做卻大成問題。第一要妥當,第二要秘密。清宮不比明宮,明朝宮中怪事甚多,有些太監、宮女練就一套專門技術,可用推拿的方法,使懷孕婦人流產。據說熹宗的皇后有孕,由於客氏的妒嫉,只買通了中宮的一個宮女,在替皇后捶背時,不經意地在腰上捏了兩把,她腹中的孩子就留不住了。

  清朝宮禁嚴肅,視這些事情為大逆不道,倘或鬧將出來,傅夫人固然再無臉見人,太妃面子上亦會搞得很難看,至於有關的太監、宮女,必定處死。因此,要做這件事實在不容易。

  太妃想來想去,覺得這件事非讓皇帝知道不可。如果皇帝同意把孩子打下來了,一切有他擔待,事情就很好辦了。

  但是,倘如傅夫人的顧慮,皇帝堅持要保留他的骨肉,不計一切後果,那一來事成僵局。無法收場又怎麼辦?

  太妃計無所出,心裡在想,做這件事反正少不得秀秀,何不現在就跟她商量?

  一天避開傅夫人、榮福,及所有的宮女,她把這重公案的前因後果說了給秀秀聽,然後提出一個疑問。

  「你看我是不是先要跟本人說了,再談如何跟皇上提?」

  秀秀已略有所知,平時也想過傅夫人這個難題,所以很快地有了主意。

  「我看不必跟本人提了,她不會同意留的。」

  「那麼,怎麼跟皇上提?」

  「當然不能實說。」秀秀說道,「太妃莫非忘記了,當初她跟太妃談明孝宗的紀太后的故事?」

  「怎麼?這扯不上啊!」

  「不是說扯得上紀太后,我是說,當初是用譬喻的法子。太妃如今跟皇上提這件事,何不照方吃炒肉?」

  「啊!我懂了。」太妃欣然說道,「我只提有這麼一個故事,不提名字,皇上心裡自然有數。那時候看他的態度,如果他也覺得應該料理清楚為妙,我就跟他明說,不然,我就不說下去了。」

  「正是!」秀秀深深點頭。

  「那,那就來想個故事吧!」太妃用跟小孩子說故事的語氣說,「從前有一家人家——」

  編來編去編不像,秀秀又不比傅夫人肚子裡有許多歷史上的故事,可找一個來設譬,只好這樣說道:「反正皇上常常給太妃講奇案,到時候以話答話,隨機應變好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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