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乾隆韻事 | 上頁 下頁 | |
一三五 | |
|
|
傅夫人始終還不明白皇帝的意思,剛才不便攔阻,此刻卻要問了。「宮女上千,莫非就挑不出一個好的來?」她說。 「你捨不得放人?」 「怎麼會?」傅夫人說,「我是覺得她們不是宮女,在宮內當差,顯著不合適。」 「沒有什麼不合適。對外面說,只道是太妃自己看中的,而你,作為太妃的義女,也很願意,讓得力的丫頭代你孝順太妃。這不是名正言順的事?」 傅夫人笑了,「什麼事,到了皇上口裡就有理了。」她隨又正色問道:「皇上這麼做,到底是為了什麼?」 「你先不用問。我倒問你,兩個之中,誰比較機警?」 「自然是榮福。」 「那就把榮福派到太妃那裡。」皇帝笑道,「這一來,咱們就方便得多了!」 聽得這話,傅夫人頓時心頭亂跳,滿臉緋紅,一半畏怯,一半警告似地說:「這裡萬萬不行!」 「那麼,哪裡才行呢?」 經此一問,傅夫人才發覺自己話中有語病,越發忸怩不安了。 「你不必擔心!」皇帝是安慰,也是鼓勵,「你只要不太重視這件事,就不會有人注意。」 「這件事,我又何能不重視?」 皇帝語塞,也不敢造次,換個話題問道:「那個鐘連,你看怎麼樣?」 「鐘連?」傅夫人問,「是誰啊?」 「不就是常來的那個侍衛嗎?」 「喔,是他!」 傅夫人記起來了,一天從窗戶中看見過一個戴藍頂子四品服色的侍衛,氣宇軒昂,頗為英俊,想來此人就是鐘連了。 果然,一提儀錶,皇帝點點頭說:「正是他!是漢人。」 「那,是武科出身?」 傅夫人說得不錯。原來上三旗的侍衛是天子近臣,定制甚嚴,是在宗室及大臣的子弟中挑選。一等侍衛正三品,放出去起碼是個副都統,立刻就換成紅頂子,甚至於放做一省的將軍,位在督撫之上。至於漢侍衛,是在武進士中挑選,武狀元照例授職一等侍衛,武榜眼、武探花授為二等侍衛,二三甲的武進士授為三等侍衛。鐘連以漢人而任侍衛,自然是武科出身。 「他是武探花。實在說,他也夠武狀元的資格,我是按照唐朝的遺制,探花郎必選年輕英俊的,所以拿他點了探花。」皇帝停了一下又說,「此人才堪大用,我又不便留他在身邊,所以這些日子,就要把他放出去。秀秀嫁了他,用不到三五年工夫,就會掙得一品夫人的誥封。」 「那是皇上的恩典,也是托太妃的福。不過,我就不明白,為什麼皇上不便把他留在身邊。」 「就因為他是漢人,我要避嫌疑。」皇帝歎口氣說,「家家有本難念的經。」 前半段話,傅夫人能夠瞭解,卻不知何以冒出來一句「家家有本難念的經」。她不便追問,也不知該怎麼追問,只拿一雙俏伶伶的含愁鳳眼瞅著皇帝。 「唉!」皇帝歎口氣抑鬱地說,「我的心事連皇后面前都不能說,只能跟你談談。」 「喔,」傅夫人頗有不勝負荷之感,「皇上這話說得我惶恐之至。」 「我一說原因,你就明白了,我是半個漢人。你是半個旗人。」 傅夫人的父親是漢軍,母親才是旗人,所謂半個旗人,亦就是半個漢人,跟皇帝的血分相同。她聽皇帝這話,頓覺自己跟皇帝的關係,比皇后更來得近。這是很荒唐的想法,但確確實實有此感覺。 就由於這一感覺,她不由得對皇帝的處境大感關切,脫口問道:「皇上那本難念的經是什麼?」 「我是左右為難!」 原來親貴宗室,心中都有疑忌,以為皇帝有一半漢人的血統,一定偏向漢人。而論人材,漢人多,自然出的人材也多。人材一多,青錢萬選,自然有出類拔萃的人。照理應該重用,疑忌即因此而起。 「我是一國之主,治理天下,自然重視人才,而況四海一家,無分漢滿。本是一片大公無私之心,偏偏有人以為我有私心,真是不白之冤!」 皇帝亦竟有不平之冤的牢騷,在傅夫人可算聞所未聞,只能這樣答說:「至少我總知道皇上的苦衷。」 「對了!這是我唯一的一點安慰。」皇帝很起勁地發牢騷,「我再說點苦衷你聽聽。三年無改謂之孝,先帝用人唯才,而況又是老臣。我自然敬禮有加,這總不能說有私心吧!可是仍舊有人疑神疑鬼,譬如張廷玉。」 張廷玉是顧命之臣,雍正遺詔中特命將來配享,漢大臣中有此殊遇,實在罕見。皇帝自然格外優禮,而親貴及八旗重臣頗有煩言,使得皇帝非常煩惱。 「可惱的猶不在此。」皇帝又說,「即如張廷玉,雖有先帝遺命,但我遵遺命而行,對他來說,自然也是恩典。哪知張廷玉認為分所當受,並不見情。倘或恩遇稍衰,甚至會發怨言,豈不是叫我左右為難?」 「這,」傅夫人說,「果然如此,皇上宸衷獨斷,給他一點處分,不但不為之過,而且恩威並用,亦是駕馭的手段。再退一步看,假使如此,親貴宗室,亦就不會錯認皇上偏心,足以表明心跡。」 皇帝倏然動容,拿她的話細細想了一遍,擊節稱賞。「好一個恩威並用!」他說,「好一個表明心跡!以後我就照你的話做。」 「我是妄言。」 「一點不妄,一點不妄!你真足以為我內助!」 傅夫人又喜又羞,紅著臉說:「君無戲言!怎麼說得上內助二字?」 | |
|
|
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 |
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