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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一


  「那是一定的,過了這一陣子就好了。乾媽你把心定下來。」傅夫人向秀秀說,「咱們先替乾媽選衣服。照道理說,應該穿紅的這一件。」

  「不!」太妃倒有自知之明,鮮豔的大紅不宜她穿,倒是紫色還跟她的臉色相配,「這件好了!」

  於是兩人動手為太妃妝飾,事先商量好的,儘量打扮得樸實,只顯本色,反倒能遮幾分醜。

  「回頭皇上要跟我行禮吧?」太妃問說。

  「當然!」秀秀答道,「皇上要給你老人家磕頭。」

  「他當皇上,我怎麼當得起?」

  「可也是你老人家生的。」傅夫人說,「乾媽只記著母子,忘掉是皇上就對了。」

  「那麼,我對他應該是怎麼個態度呢?」

  「自然是做娘的態度。」

  「我從來都沒有做過娘。」

  這倒是實話。傅夫人想了一下說:「乾媽倒想一想小的時候,太婆是怎麼看待乾媽來的?」

  「我不知道,我從小沒娘。」

  「那可難了!」傅夫人苦笑,「你老人家把我們都弄糊塗了。」

  「好!這個不說。」太妃問道,「我該管他叫什麼?」

  「自然是叫皇帝。」傅夫人又說,「千萬不能叫皇上。」

  太妃點點頭。「皇帝」是官稱,「皇上」是尊稱。母以呼子,無用尊稱之理,這一點她知道。可是,這一來她另有疑問。

  「你不是要我只記著母子,忘掉皇帝嗎?口口聲聲在叫,怎麼忘得掉呢?」

  「乾媽,你老人家真是把我問住了。」傅夫人只好這樣說,「船到橋門自會直,別想得太多,到時候自有辦法。」

  太妃何能不想,只是不好意思再問,怕義女受窘。不過,能夠讓人家回答的,她還是要問。

  「有什麼人陪皇帝來?」太妃問道,「我女婿來不來?」

  「女婿?」傅夫人愣住了。

  「不就是傅恒嗎?他不是我的女婿嗎?」

  傅夫人頗為感動。「乾媽,」她說,「你真的當我親生女兒看了。」

  「一點不錯!」太妃答說,「我要告訴皇帝,管你叫妹妹。還有秀秀。」

  「不、不!」秀秀驚惶失措地說,「千萬不能,我的身分太不配了。」

  「是嘛!」傅夫人也說,「千萬不要這麼說。」

  太妃不作聲,好久好久歎口氣說:「唉!我要跟皇帝說的話太多了。」

  ***

  皇帝從寢殿起駕時,便有通報來了,一撥一撥,接連不斷,不過傅夫人卻未告知太妃,免得她緊張。

  直到看得見皇帝的軟轎了,她才跟太妃說:「乾媽,皇上快到了。」

  「在哪裡?」太妃的雙眼睜得好大。

  「還有一會兒。乾媽,你把心定下來。」

  怎麼定得下來?遠方遊子歸來,倚閭的老母,尚且心神不定,度日如年,而況是二十多歲的親生之子,初次見母,更何況親生之子是當今天子。

  在肅靜無嘩的氣氛中,聽得沙沙的聲音,自遠而近,太妃的一顆心,越提越高了。

  「不行!」太妃帶著哭音說,「姑娘,我怕支援不住。」

  「一切有我,乾媽!」傅夫人只好極力壯她的膽,「皇上最佩服我的,有我保你老人家的駕,別慌。」

  「喔,喔!那好,姑娘你可得處處保著我,有些話,你就替我回答好了。」

  「我知道!」

  說著,聽得遙遙擊掌,很慢,很慢,但聽得很清楚。傅夫人知道,皇帝已經下轎了,便關照秀秀:「你陪著太妃,我去接駕,等我陪著快進門時,你望見影子,就快閃出去!」

  「那,我怎麼辦?」太妃手足無措地問。

  「你老人家或是坐,或是站,怎麼樣都可以,就是不能哭。」

  「這,」太妃已雙眉緊蹙了,「怕辦不到。」

  「真的要哭,眼淚是咽不到肚子裡去的。」傅夫人很認真地叮囑,「可是千萬不能哭出聲來。」

  說完,轉身就走。出得廳來,皇帝正要踏上臺階,只見他穿的是便衣,藍色寧綢團花夾袍,玄色貢緞臥龍袋,頭上一頂紅絨結頂的小帽,前鑲碧綠一塊玭霞,腳上是粉底雙梁緞鞋,這身除束腰的一條明黃綢帶以外,看不出他是至尊天子。

  傅夫人就地跪了下來,只說得一聲:「恭迎聖駕!」是示意秀秀可以避開了。

  「起來,起來!」

  「是!」傅夫人這天特意不穿花盆底,所以起跪很俐落。一面站起,一面轉頭去望,看到她的丈夫傅恒,御前大臣瑪律賽,以及內務府大臣,行宮總管等人,侍衛,太監一大堆,雖都站在門外,還是不夠遠,便揮一揮手示意,然後搶步從皇帝側面溜了進去,趕緊要去照料太妃。

  太妃是站在椅子旁邊,一手扶著椅背,臉上似哭非哭,似笑非笑,凝視著皇帝,但因背光,皇帝的臉看不清楚,所以還有著焦急的神色。

  「太妃請坐!」傅夫人贊禮似地說,「皇上行禮。」

  「禮」字聲落,皇帝已跪了下來,喊得一聲「娘」,隨即伏地不起,只見他背部起伏,是在飲泣。太妃淚如雨下,茫然地望著,母子見面,是這樣惟恐人知,不敢哭出聲來,傅夫人心裡難過極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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