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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〇


  「十四叔這麼說,我可以放心了。不過,有一點,我也得聲明在先,到了熱河,我讓皇后替我去侍奉太后。可不能以為我只重太妃,不重太后!」

  恂郡王覺得這話似乎多餘,但也不必駁他,點點頭說:「我會替你給太后回奏。」

  「謝謝十四叔,」皇帝又說,「還有,倘遇巡幸之事,我得請我娘也去逛逛。」

  「那麼太后呢?」

  「自然奉侍同行。」

  「那還罷了!」恂郡王說,「不過一路要彼此避面,卻須好好安排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皇帝答應著,那語氣則好像是他接受了恂郡王的建議。

  § 二十六

  到達熱河行宮已經兩天了,皇帝卻反不急於去見太妃。不急只是表面上的,心裡卻極其渴望,但有種說不出的畏怯,拖住了他的腳步。

  凡是知道這件事的人,包括恂郡王與御前大臣瑪律賽等人在內,無不對皇帝的態度感到困惑。唯一的例外是傅夫人。

  「別說皇上,連我想起來都有點心裡發毛。」她向丈夫說,「有句唐詩你總讀過,『近鄉情更怯』,何況是多少年不見的親娘?」

  「你這話說得很好!」傅恒獲得啟示,「近鄉情怯,是為什麼呢?為的是多年魂牽夢縈在作還鄉夢,夢中當然一切都是好的,怕真的一見,不過如此,夢中的好印象,打得粉碎。怕這一份失望、無情出現,所以心存怯意,是不是這樣?」

  「是啊!」傅夫人笑著向丈夫打趣,「你真是大大長進了。」

  「照此說來,皇上一定對太妃如何慈祥,如何體恤,如何賢德,都有個虛幻的影子在那裡,見了面跟影子不符,自然痛苦。」

  「是!」傅夫人很嚴肅地,「正就是為此。」

  「那,」傅恒失悔似地說,「可惜早想不到,早想到了,可以先下幾個伏筆。」

  「怎麼下?能說太妃不好嗎?其實太妃慈祥、體恤、賢德,就算皇上想得甚高,大致也不會讓他失望。只有一件事,恐怕會傷皇帝的心。」

  「哪一件?」

  「我倒請問,你見太妃的時候,心裡是何感想?」

  「太醜了!」傅恒不假思索地答了這一句,方始警覺失言,趕緊四面看了一下,低聲說道,「我當時心裡在想,怪不得說太妃醜,果不其然。大概只要稍微整齊一點,雍正爺亦不至一直把她打在冷宮。」

  「就是這話囉。你是心裡有底,尚且如此,何況皇上從不知道太妃是這麼醜的人!」

  「你這話不對!」

  「怎麼?」

  「皇上十幾年前,不見過太妃嗎?」

  「對!不過我問過皇上,他說記不得是什麼樣子了。而況,」傅夫人又說,「那時候太妃到底年紀要輕些,如今是既老且醜,簡直——」

  簡直像「妖怪」嗎?傅恒不以為然。「『子不嫌母醜』,決無其事!」

  「決無其事」四字將傅夫人的看法全盤推翻,她自然不服氣,因而重開辯論。她認為「子不嫌母醜」誠然不錯,但那是子女從小由母親哺育看慣了的緣故。像皇帝對太妃,等於初見,自不能與一般的家庭相提並論。

  這番道理駁不倒,傅恒承認失敗。「可是你的話雖不錯,並未解決難題。」他問,「莫非因為有此顧慮,就讓皇帝一直拖在那裡?這樣,太妃也會焦急。」

  「那倒還好,她始終還不知道皇上已駕到熱河。」

  「瞞不久的!」傅恒答說,「如今也顧不得了,明天我面奏皇上,他們母子團聚,也了掉我們一樁心事。」

  ***

  其實不必傅恒催促,皇帝自己也已作了決定,擇定三月底那天去見太妃。因為四月初一,初夏時享,便好默默向祖宗陳告自己的苦衷。

  密諭一下,上下都緊張了,連傅夫人也有點不安,因為皇帝特別指示,他給太妃行大禮時,只准她一個人在場。

  三月二十九那天,傅夫人就到了太妃那裡,晚膳既罷,夕陽猶自銜山。傅夫人便催著太妃說:「你老人家早些休息吧!」

  「你看你。太陽還在牆頭上,就催我去睡!」

  「早睡早起啊!」傅夫人笑道,「乾媽,明天你得早點兒起身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

  「明兒是乾媽大喜的日子。」

  「什麼?」太妃很認真地問,「是不是鬧什麼封典?我說過,我不喜歡那樣子。」

  「封典算什麼!」傅夫人故意這麼說,「這樁喜事是太后都比不上的,只有太妃獨享的喜事。」

  太妃愣了好一會兒,突然間出現驚喜交集的神色。「姑娘,」她問,「我盼了多少年,終於盼到了是不是?」

  「是!」聽得這話,太妃兩眼發直,雙拳緊握,渾身發抖。這一下可把傅夫人嚇壞了!

  「乾媽,太妃,我的親娘,你老可別嚇人!」她顫聲喊道,「秀秀、秀秀!你快來。」

  太妃是一時興奮過度,等秀秀趕到她已漸複正常。「不要緊,不要緊!」她歉然說道,「你們別驚慌,可是得替我出出主意,今天這一晚上,我怕睡不著了!」

  「早知如此,我不該先說的。」傅夫人又有些著急,「你老人家一夜不睡,明天一點兒精神都沒有,讓皇上瞧見了會不安。」

  「不要緊!」秀秀出了個主意,「讓太妃喝點酒,喝到五六分,上床就好睡了。」

  「對,對!你的主意好。今天就喝酒。」

  於是又弄了些下酒的菜,把一壇太妃自己釀的果子酒搬了出來。這壇酒有七八年了,既香且醇,酒力強勁,傅夫人和秀秀不敢讓她多喝。但禁不住太妃心裡高興,不斷要添,看看快要醉了,傅夫人把酒罈藏了起來,太妃也就醉眼迷離地歸寢了。

  一覺睡到四更天,傅夫人與秀秀皆已起床,秉燭相待。兩件新制的旗袍搭在椅背上,一紅一紫,顏色在沉鬱中透著喜氣,令人不由得要多看一眼。

  「乾媽大喜!」傅夫人笑道,「多少年熬出頭了!」

  「多虧得你們倆!」太妃怯怯地說,「我有點兒心不定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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