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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乾隆韻事 | 上頁 下頁
一二五


  「女兒!」太妃的表情是出奇的平靜,也是出奇的深沉,她慢條斯理地說,「我們母女已經無話不談了。大概,我跟你的親娘也差不多。不過到底不是真的母女,我但願你是我的兒媳婦。你知道的,我決不會做一個惡婆婆。」

  話是越來越露骨了。傅夫人在想,她的意思無非想婆媳朝夕相處,終生不離,如果僅是這出於自私的一念,當然不能接受這份好意。但最後一句話,意味深長,她說她「決不會做一個惡婆婆」,即表示她決不會干預她與皇帝之間的一切。照這麼說,她愛子亦愛義女,樂於見她跟皇帝長相廝守。

  這樣一轉念間,她完全接受了太妃的想法,認為太妃的安排,是唯一能夠解決她跟皇帝之間情感的辦法。可是,她又何能腼然首肯?

  若非如此,又如何答覆?作假,不能作得太像;嚴詞拒絕,會引起誤會;輕描淡寫,又怕太妃以為她尚未瞭解真意。這句答語的措詞好難!

  「怎麼樣?」太妃在催問了。

  逼急了,倒逼出她一個計較。她的話已很明顯,索性給她來個假作不解,作為默認。

  「乾媽,」她笑著說,「你老人家的話,怪怪地,莫非是在說醉話?」

  「你知道的,我今天沒有喝酒。」

  「誰知道你老人家喝了沒有,也許是偷了酒喝。」

  太妃笑了。「你一定要說我是在說醉話,就算醉話。」她故意反問,「你可沒有喝酒吧?」

  「我哪裏喝了?」

  「既然你沒有喝酒,那麼你給我一句清清楚楚、明明白白的回話。」

  「哪裏有什麼清清楚楚、明明白白。原來就是件不清不楚、不明不白的事。」

  話中似乎有牢騷,但真意灼然可見,即便是件不清不楚、不明不白的事,她也認了。

  「孩子!你就糊塗一點好了!」太妃感歎著說,「世上有許多事,只有裝糊塗才能應付。」

  這話說得夠含蓄,也夠深沉。傅夫人心領神會,願在太妃庇護之下,死心塌地做皇帝的外室。她在想,丈夫雖有所失,但亦有所得,至少從此可以長保富貴。只有自己一無所得,而失去的是貞節與自由,將她跟孩子相處的時間,亦剝奪了不少。

  果然一無所得嗎?細細想去,卻又不然,皇帝的一片心,全在自己身上。就這一端,所得已多。

  ▼第二十八章

  大學士訥親回京覆命了。

  鈕祜祿氏,也是椒房貴戚。家世雖不及佟家貴盛,但卻居滿洲八大貴族之首。他的曾祖父額亦都,是從龍之臣第一人,與太祖的關係,猶如徐達之與明太祖。

  額亦都世居長白山下,家貲豪富,兒子很多,有個小兒子叫遏必隆,是公主所出,算起來是太祖的外孫,亦是世祖的表兄。順治十八年世祖駕崩,遏必隆受命為顧命四大臣之一,他的女兒即是聖祖第二位的孝昭仁皇后。

  遏必隆有個兒子叫尹德,即是訥親的父親。訥親與世宗是表兄弟,亦即是當今皇帝的表叔。在雍正年間,自從隆科多幽禁而死,佟家勢力大衰,鈕祜祿家代之而起,訥親頗為世宗所信任,所以亦被指定為顧命大臣。

  皇帝並不喜歡訥親。因為此人本性峻刻,他很清廉,但好以清廉標榜,平時亦不喜與人往還。府第中養了好些大如小馬的惡犬,晚上放出來,在周圍巡邏,常常咬死人,故而大臣朝士,沒有人敢上他的門。

  不過,既是長親,又是顧命大臣,皇帝仍舊很尊敬他。春天奉旨到江浙去視察河道、海塘,陛見辭行時,皇帝特地關照,此去細細看一看蘇州杭州的情形。

  因此,訥親回京覆命,除了河道海塘以外,也要談到蘇州、杭州。「『上有天堂下有蘇杭』是騙人的話。」他說,「這兩個地方街道很狹,河倒是很多,又髒又臭。皇上一定不喜。」

  原來訥親知道皇帝有南巡之意,故意這麼形容,希望皇帝打消這個念頭。

  皇帝心裏在想,蘇州既然如此不堪,聖祖何以六次南巡?到底有什麼好處,值得一看再看?

  等皇帝將這話問了出來,訥親臉無表情地答說:「聖祖南巡,非為遊觀,完全是河道、海塘,關乎東南數千萬的身家性命。東南財賦之區,國家命脈所寄,運河則貫通南北,倘或阻塞,南漕無法北運。京餉都會發放不出。是故蘇杭雖一無足觀,聖祖不憚跋涉,仁君深仁厚澤,深入民心。如今海塘、河道,經臣親加勘察具奏,請派大員主持修理,足可料理其事,實不必上煩睿慮,更不必有蕩聖駕。」

  這番話義正辭嚴,但不免帶著教訓的意味,而且語氣中似乎認定了皇帝南巡,只是為了遊觀,這當然使得皇帝很不舒服。不過,他到底是經祖父與父親嚴格教導過的,深知處理國事時,雜入個人的感情與意氣,非常危險。因而還是溫言慰諭,打消了南巡的念頭。

  不過,這只是暫時抑制,每每讀到唐詩宋詞中,描寫蘇杭兩地及其他江南各處的風光,就會悠然神往,思念不已。

  「說什麼貴為天子?」皇帝向傅夫人發牢騷,「不過想出去逛一逛,都不能如願。」

  傅夫人亦聽說了,只要皇帝一提起南巡,大臣或者諫阻,或者保持沉默,作為無言的反對。多年相處,儼如夫妻,她對皇帝的性情瞭解極深,他有耐性,但有限度,超過他所忍受的程度,就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令人驚愕的事。因此,他的這種不滿的情緒,必得設法宣洩,才不會激出變故來。於是她說:「皇上亦不必跟人商量,悄悄兒預備好了,再找一個題目,直接降旨,定期南巡,豈不乾脆?」

  「對!」皇帝深深點頭,「我早該這麼辦的。」

  「早了也不行。總要國泰民安,昇平無事。皇上奉太后去巡幸,逛一逛名山勝境,百姓才無話說。而且也必得如此,玩得才痛快。不然人在江南,心在京城,心掛兩頭,就沒意思了。」

  「說得不錯。這兩年年成很好,各地亦都平靜。」皇帝又說,「居安思危,就怕海塘潰決,我應該親自去看一看,才能放心。」

  題目已經找到了,尤其是「居安思危」這句話,措詞極妙。皇帝在這片刻間下定了決心。

  「我想派傅恆先去看一看,水陸兩運的情形到底如何?訥親的話,我不大相信。」

  於是傅恆受命以校閱東南駐防旗營,各旗綠營及水師的名義遍歷江南勝地。去了兩個多月,傅夫人發覺她又懷孕了。

  懷的是龍種。太妃認為這一次可以保全了,因為可以冒充為傅恆之子。傅夫人心裏有數,仍舊以打胎為宜,但親戚女眷很多已知道她「有喜了」,形禁勢格,無法私下動手腳,只好坐視腹部日漸膨亨。

  等傅恆回京覆命。他妻子已經不宜於出門了。相見之下,彼此都有一種難言之隱的苦悶。好在此時夫婦已不宜於同房,傅恆便在書齋設榻,難得回一次上房,倒免了好些窘迫之感。

  這天是皇后千秋吉辰,事先傳諭命婦凡懷孕在身,或翁姑有疾,需要侍奉湯藥者,不必進宮叩賀,傅恆便單獨到宮門請安,皇后派管事太監傳宣召見。

  皇后是要問問娘家的情形,而傅恆神情抑鬱,似乎有著濃重的心事,及至問到他妻子待產的情形,更有痛心疾首的模樣,倒使得皇后大惑不解了。

  「怎麼回事?人丁興旺還不好?你幹嘛一臉的委屈?」

  「唉!」傅恆歎口氣,「我不知道該怎麼說!」

  一聽這話,皇后疑雲大起,向左右說一聲:「回避!」

  於是一殿的宮女都退了出去,太監本來在走廊上待命,此時亦都退到了院子裏。

  「有什麼話你說吧!」

  傅恆膝行兩步,跪近皇后說道:「那個孩子不是我的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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