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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六


  皇后大驚。「你怎麼說?」她問,「不是你的是誰的?」

  「我不敢說。」

  雖不敢說,事實上已等於說了。皇后也風聞她的弟婦在太妃那裏,常跟皇帝關起房門,一談個把時辰,不想果有其事。

  「你怎麼知道不是你的?算日子是你下江南以前有的喜。」

  「日子不錯。不過,有一點是第三者不知道的。我在動身以前,就有兩個月沒有跟她在一起了。」

  「那是為什麼?」

  「總為不湊巧,她打熱河回來,我不是到泰陵去勘查工程,就是奉旨視察倉場。要不然正好遇到她身上來。算起來至少五十天不曾同房過。」

  「那——」皇后自語似地說,「這件事可怎麼辦?」

  傅恆到這時候才發覺自己做了件極傻的事。平常人家如果受了姊夫這種欺侮,可以向姊姊哭訴,多少可以出口氣。唯獨姊夫是皇帝,能怎麼辦?皇后能跟他吵一架,還是數落他一番?

  早知如此,不如不說。如今讓皇后一問,唯有喪著臉說:「我看是沒有法子。」

  皇后當然也很生氣,胸前讓一股酸味堵得很不舒服。她心裏恨弟婦不知廉恥,也恨胞弟懦弱,竟不能約束妻子。不過傅恆已經受了極大的打擊,她亦不忍再發牢騷,來刺激他。

  「我還聽說,這是第二胎。」傅恆索性將藏在心中的事,都抖了出來,「頭一胎是打掉的。」

  「打胎?」皇后問說,「家裏那麼多人能瞞得住嗎?為什麼我早不知道?」

  「不是在家,是在太妃那裏。」

  皇后色變,默然半晌,歎口氣說:「得想個釜底抽薪的辦法,不然還會有第三胎。等她坐完月子,我來問她。」

  「皇后要問她,自然很好。不過,可別提是我說的!」

  「你啊!」皇后氣極了,狠狠地罵了句,「你簡直是窩囊廢!」

  ***

  大家都知道傅尚書家又添丁了!卻沒有人知道這個取名福康安的嬰兒是龍種。

  大臣生子,除非特殊情況,譬如數代單傳,而年過五十,膝下猶虛,居然得了可以繼承香煙的男孩,皇帝也許看寵信的程度,會特頒賞賜,以為祝賀。像傅恒這種情形是絕無理由加予恩典的。

  但皇帝總覺得若無恩遇,不但對不起傅恆,也對不起自己的這個由愛新覺羅改姓為富察的兒子,所以找個夫婦閒敘家常的機會,想通過皇后的名義來達成自己的意願。

  「傅恆新得了一個兒子,你這做姑姑的,也該好好給點東西才是。」

  皇后心裏冷笑,表面聲色不動。「此例不可開。」她說,「裁抑后家是本朝的家法。此例一開,滿朝大臣如有弄璋之喜,皇上應該一視同仁。否則,必有人怨望,造作種種流言,自是聖德之累。」

  一番話義正辭嚴,皇帝唯有默然。他原來的想法是,皇后如有恩賞,傅夫人自然會抱著孩子進宮來謝恩,那時親生之子,是何模樣,就可以看個清楚。如今卻是連這一點都落空了。

  不過皇帝如果只是想對傅夫人有所賞賜,作為「慰勞」,卻不愁無路可通,最方便的辦法是,交代鍾連去辦。

  原來秀秀已由皇帝,授意傅恆作伐,將她許婚與鍾連,同時鍾連已調補為鑲藍旗漢軍副都統,二品大員,紅頂輝煌,但仍在御前行走。皇帝檢點了幾樣珍玩,交代鍾連,表面作為秀秀送傅夫人的賀禮,暗中說明來歷。這件差使輕而易舉,秀秀辦得非常圓滿,據鍾連回奏皇帝,傅夫人收到賞賜,非常高興。

  轉眼間彌月之喜。傅恆按照滿洲的習俗,家有婚喪喜慶,廣延親友「吃肉」。

  第二天皇后派人傳諭,希望傅夫人進宮見面。當然奉命唯謹,只是有件事委決不下。

  「孩子要不要抱進宮去?」傅夫人這樣問她丈夫。而傅恆無以為答,他心裏在想,皇后一定不會喜歡這個「外甥」,以不帶去為妙。但勸阻得找個很充分的理由才好。

  「我看,」傅夫人說,「這一次不抱進去吧!萬一招了涼不好。」

  「對了!才一個月的孩子,不宜抱出去,這兩天天時不正,更得當心。」

  於是這天半夜裏傅夫人就起身了,著意修飾好了,穿上朝覲的禮服,隨著丈夫一起入朝。傅恆將妻子交給了總管內務府大臣,自己進軍機處辦事。

  ***

  皇后以家常禮節相待,賜茶賜座,姑嫂閒話。忽然,傅夫人發覺偌大殿廷中宮女、太監一個都看不到了。

  她心中一懔,情知有異,不由得有些慌張,但看到皇后臉上表情平靜,略略放了些心,默默地盤算,不如趁早告辭為宜。

  哪知她還來不及開口,皇后已說出一句如焦雷轟頂的話來。「弟妹,」她說,「你是不是常在太妃那裏跟皇上一談就是一兩個時辰?」

  「也,也不能說是一兩個時辰,」她的聲音很不自然,「皇上來看太妃,難免向我有所垂詢。」

  「問些什麼呢?」

  「無非太妃的起居飲食。」

  「每次都是這些話嗎?」

  咄咄逼人的詞鋒,傅夫人覺得頗難招架,很勉強地答道:「總還有些別的話。」

  「喔!別的是什麼?」

  「不一定。有時候談天氣,有時談新聞。」

  「哼!」皇后微微冷笑,「新聞年年有,沒有今年多,不但多,而且大。有件新聞要鬧出來,只怕沒有人能夠收場。」

  傅夫人作賊心虛,臉紅得不敢抬起頭來,心裏七上八下地,擔心著皇后如果正面問出來,自己不知道是承認,還是抵賴。

  幸好,皇后始終沒有提她新生的嬰兒,只在鬧新聞這一點上作文章。「弟妹!」她問,「我剛才的話,你明白不明白?」

  「明白。」傅夫人不能不承認。

  「那麼,你說,這樁新聞要鬧出來怎麼辦?」

  這句話要想一想才能回答。然而細細想去,她真不知道怎麼樣才會鬧出來?除非是自己丈夫不承認有此一子,否則就再也不會有新聞。

  於是她說:「至少我這兒不會有新聞。」

  「哼!你別自信太過。你知道不知道,你早就有新聞在暗底下流傳了。」

  「喔,」傅夫人怯怯地問說:「不知道怎麼在傳我?」

  「說你在太妃那裏,就打過一個孩子。」

  聽得這話,傅夫人剛消退了的窘色,一下子又湧現在臉上,頭也仍舊低下去了。

  「有這回事沒有?」

  傅夫人不答,抽出腋下的手帕,悄悄地拭淚。

  皇后知道不必再逼了,平心靜氣地說:「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為。過去的就過去了,我只問你,以後能不能不鬧這些新聞?」

  這話使她覺得委屈:「新聞不是我一個人鬧得起來的。」她說,「我只能說,我從此不進宮,不到熱河,不到太妃那裏。此外我就管不著了。」

  「話不是這麼說。只要不該見面就說什麼也不見面,下定了決心,自然不會出岔子。」

  傅夫人想了半天,咬一咬牙說:「我遵皇后的旨意就是。」

  「好!我知道你是心口如一的人。」

  ***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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