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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〇


  傅夫人依舊不答,皇帝也不作聲。沉默得令人要窒息,她不由得呼了一口氣。

  「福如!」皇帝第三次喊,聲音出奇的溫柔,似乎在說:算了!不要孩子氣了!

  為這種撫慰的聲音所軟化,傅夫人的態度也硬不起來了,不過她的回答仍舊表明了她的本意。

  「孫佳氏在!」

  「福如,」皇帝管自己說,「這趟辛苦你了,我很感激。」

  「皇上言重了!理當效力,但恐效力不周。」

  「不會的!我已經接到報告,說我母親很喜歡你。」

  傅夫人大吃一驚,也是大出意外。

  「怎麼?」皇帝問,「你的神色不大對。」

  在傅夫人的想像中,說破李姑娘是皇帝的生母,即使不會如明憲宗發現自己有個兒子那樣驚喜激動,但他一定會有異常的反應。誰知他不但自己提到,居然能如此平靜,豈不令人吃驚?怪不得說是天心難測,如今經驗到了。

  「福如!」皇帝提醒她,「你還沒回答我的話呢!」

  「是!」傅夫人定定神,首先想到,該有個適當的稱呼,「李姑娘」三字非常不敬,她的機變亦很快,覺得有個稱呼可用。「太妃慈祥愷惻,福壽康寧,請釋廑念。」

  「我只不放心一件事,」皇帝徐徐說道,「多年安靜的日子,只怕要打破了。」

  傅夫人覺得話中有話,不敢造次回奏,只說:「請皇上明示。」

  「我去見了我母親,當然要上尊號,儀仗很隆重,繁文縟節,恐怕我母親會覺得很厭煩。」

  什麼叫「儀仗很隆重」?莫非兩宮並尊,又有了一位太后?傅夫人心裡在想,他既然顧慮到生母的「安靜日子」,倒是一個進言的機會。

  於是她說:「皇上能仰體太妃之心,實為天下臣民之福。太妃亦曾跟奴才說過——」

  「慢著!」皇帝打斷她的話問,「聽說我母親有兩個義女,你是其中之一?」

  「是!多承太妃垂愛,奴才愧難報稱。」

  「她知道你的身分不?」

  「不知道。」

  「喔!」皇帝又問,「還有一個呢?」

  「是宮女,名叫秀秀。」

  「她待我母親怎麼樣?」

  「孝順得很。」

  「好!將來我要封她。」皇帝把話拉回來,「我母親怎麼說?」

  「她也不願意擾亂平靜的日子跟心境,還有,如果她知道了皇上跟她的關係,她一定不願意皇上為難。」

  「你怎麼知道?」

  「太妃愛聽掌故,奴才跟她老人家講過前朝的故事,譬如明孝宗的紀太后,她老人家就很佩服,說是應該成全愛子。」

  皇帝的臉色變得有些凝重了。「那是你在勸她。」他冷冷地問,「是嗎?」

  皇帝很厲害,一下就看穿了底蘊。傅夫人雖有些心驚,但覺得在此要緊關頭,應該拿出勇氣來,一退縮可能會前功盡棄。

  「奴才這麼勸她,也是為了皇上。」

  「喔,」皇帝說道,「你倒說個道理我聽!」

  「聰明天縱,莫如皇上。天家母子的名分早定,倘有變更,驚世駭俗,非社稷之福,又豈是太妃與皇上之福?」

  皇帝不答,站起身來,背手蹀躞,頎長的影子,隱現聚散,包圍著傅夫人,她覺得感受到很大的壓力。

  終於皇帝又坐下來了。幻影一定,傅夫人覺得舒服得多,將眼睛閉一閉,等暈眩的感覺消失,再睜開來時,不由得又是一驚,她看到皇帝頰上有隱隱的淚痕。

  「看來似乎非委屈我母親不可了!」皇帝感傷地說。

  傅夫人知道這句話與他的眼淚,都是決心讓步的明證,自然深感寬慰。因此,她方寸之間,開始能容納一些別的感情了。

  「先帝說過,『為君難』,皇上純孝天成,自然能仰體先帝的微意。」

  皇帝點點頭。「一點不錯!」他說,「父母之間,必須作一抉擇,先帝授以神器,我不能不敬謹護持。」

  「是!」傅夫人答說,「太妃想來亦一定這樣子期待皇上。」

  「真的?」皇帝很注意地問。

  「奴才陪侍太妃多日,言行之間,深有所知。奴才的推測,自信雖不中,亦不遠矣!」

  「但願如你所言,我才可以稍減咎戾。」

  「皇上實在不必這樣自責。雖然母子名分早定,皇上到了太妃那裡,仍舊可以盡孝。」

  「嗯,嗯!」皇帝深深點頭,「我有兩位母后,一位以四海養,一位唯我承歡膝下。」

  「正是!」傅夫人很高興地說,「皇上的想法,公私兩全。實在是天下臣民之福。」

  「可是,我母親那裡,還得請你費心斡旋。」

  「皇上言重了!這個『請』字,請皇上收回。」

  皇帝笑笑答說:「這道得一個『請』字又有何妨?」

  傅夫人看到皇帝眼中,又流露出那種令人心跳的光芒,不由得把頭低了下去,拈帶不語。

  「福如,」皇帝說道,「你是我母親的義女,那麼,我們應該怎麼稱呼呢?」

  傅夫人不防他有此一問,正一正顏色答說:「君無戲言。」

  「就算是戲言,也沒有第二個人聽見。」皇帝問道,「福如,你是哪年生的?」

  「是康熙五十二年。」

  「那比我小兩歲,是我妹妹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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