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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乾隆韻事 | 上頁 下頁
一一九


  「不就是常來的那個侍衛嗎?」

  「喔,是他!」

  傅夫人記起來了,一天從窗戶中看見過一個戴藍頂子四品服色的侍衛,氣宇軒昂,頗為英俊,想來此人就是鍾連了。

  果然,一提儀表,皇帝點點頭說:「正是他!是漢人。」

  「那,是武科出身?」

  傅夫人說得不錯。原來上三旗的侍衛是天子近臣,定制甚嚴,是在宗室及大臣的子弟中挑選。一等侍衛正三品,放出去起碼是個副都統,立刻就換成紅頂子,甚至於放做一省的將軍,位在督撫之上。至於漢侍衛,是在武進士中挑選,武狀元照例授職一等侍衛,武榜眼、武探花授為二等侍衛,二三甲的武進士授為三等侍衛。鍾連以漢人而任侍衛,自然是武科出身。

  「他是武探花。實在說,他也夠武狀元的資格,我是按照唐朝的遺制,探花郎必選年輕英俊的,所以拿他點了探花。」皇帝停了一下又說,「此人才堪大用,我又不便留他在身邊,所以這些日子,就要把他放出去。秀秀嫁了他,用不到三五年工夫,就會掙得一品夫人的誥封。」

  「那是皇上的恩典,也是託太妃的福。不過,我就不明白,為什麼皇上不便把他留在身邊。」

  「就因為他是漢人,我要避嫌疑。」皇帝歎口氣說,「家家有本難唸的經。」

  前半段話,傅夫人能夠瞭解,卻不知何以冒出來一句「家家有本難唸的經」。她不便追問,也不知該怎麼追問,只拿一雙俏伶伶的含愁鳳眼瞅著皇帝。

  「唉!」皇帝歎口氣抑鬱地說,「我的心事連皇后面前都不能說,只能跟你談談。」

  「喔,」傅夫人頗有不勝負荷之感,「皇上這話說得我惶恐之至。」

  「我一說原因,你就明白了,我是半個漢人。你是半個旗人。」

  傅夫人的父親是漢軍,母親才是旗人,所謂半個旗人,亦就是半個漢人,跟皇帝的血分相同。她聽皇帝這話,頓覺自己跟皇帝的關係,比皇后更來得近。這是很荒唐的想法,但確確實實有此感覺。

  就由於這一感覺,她不由得對皇帝的處境大感關切,脫口問道:「皇上那本難唸的經是什麼?」

  「我是左右為難!」

  原來親貴宗室,心中都有疑忌,以為皇帝有一半漢人的血統,一定偏向漢人。而論人材,漢人多,自然出的人材也多。人材一多,青錢萬選,自然有出類拔萃的人。照理應該重用,疑忌即因此而起。

  「我是一國之主,治理天下,自然重視人才,而況四海一家,無分漢滿。本是一片大公無私之心,偏偏有人以為我有私心,真是不白之冤!」

  皇帝亦竟有不平之冤的牢騷,在傅夫人可算聞所未聞,只能這樣答說:「至少我總知道皇上的苦衷。」

  「對了!這是我唯一的一點安慰。」皇帝很起勁地發牢騷,「我再說點苦衷你聽聽。三年無改謂之孝,先帝用人唯才,而況又是老臣。我自然敬禮有加,這總不能說有私心吧!可是仍舊有人疑神疑鬼,譬如張廷玉。」

  張廷玉是顧命之臣,雍正遺詔中特命將來配享,漢大臣中有此殊遇,實在罕見。皇帝自然格外優禮,而親貴及八旗重臣頗有煩言,使得皇帝非常煩惱。

  「可惱的猶不在此。」皇帝又說,「即如張廷玉,雖有先帝遺命,但我遵遺命而行,對他來說,自然也是恩典。哪知張廷玉認為分所當受,並不見情。倘或恩遇稍衰,甚至會發怨言,豈不是叫我左右為難?」

  「這,」傅夫人說,「果然如此,皇上宸衷獨斷,給他一點處分,不但不為之過,而且恩威並用,亦是駕馭的手段。再退一步看,假使如此,親貴宗室,亦就不會錯認皇上偏心,足以表明心跡。」

  皇帝倏然動容,拿她的話細細想了一遍,擊節稱賞。「好一個恩威並用!」他說,「好一個表明心跡!以後我就照你的話做。」

  「我是妄言。」

  「一點不妄,一點不妄!你真足以為我內助!」

  傅夫人又喜又羞,紅著臉說:「君無戲言!怎麼說得上內助二字?」

  「我不是戲言,只是可惜,倘或我早遇見你,無論如何也要請先帝為我擇你作配。」

  「這又是皇上的戲言,從沒有一個漢軍能成為皇子嫡妃的!」

  「天下事總有一個開頭,成例自我而興,有何不可?」

  傅夫人默然,心裏在想,如果自己真的成了皇后,今天的情形就大不相同了!對皇帝來說,至少可以減除他對親生之母太妃的咎歉,因為有她能代替皇帝恪盡子職,對他們母子來說,都是一件好事。

  然而,她又在想,只要有實際,何必又非要是皇后的身分不可?現在不一樣也是在幫助皇帝跟太妃嗎?

  這樣一想,她覺得她能夠給皇帝以安慰。「皇上,」她有些激動地說,「我有一件事可以代替皇后為皇上分勞分憂,那就是侍奉太妃。」

  「對!」皇上深深點頭,「對!我要感謝你。」

  「皇上言重了。我只是求心之所安。皇上一身,繫祖宗社稷,四海蒼生之重,只要能夠為皇上分勞解憂的,都是臣下分所當為。」

  「他人是不是分所當為,我不關心,我只關心你,也關心你的諾言。福如,」皇帝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著她,「你真的願意替朕分勞解憂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那好!這樣,我就有寄託了。」

  這話頗為曖昧,傅夫人惴惴然地說:「皇上的『寄託』二字,恐怕太重了。」

  「怎麼?」

  「我不知道皇上要寄託在我肩上的是什麼?」

  不說「身上」而說「肩上」,可知她有閃避之意。但傅夫人到此地步,已如春蠶作繭,重重自縛,再也無法擺脫。皇帝對這一點看得很清楚,只是不願操之過急,所以安慰她說:「你不必恐懼不勝,情感之道,順乎自然。我日理萬機之餘,只要想到,天壤之間,還有個瞭解我的孫福如在,那就什麼委屈也能忍受了。」

  這番話等於表明,她是他的唯一知己。感情本是相對的,皇帝如此,她也就將皇帝當成唯一的知己看待了。

  一雙脈脈含情的眼睛,只似怨非怨地瞟了一下,便足以令皇帝神魂飛越,忍不住拉住她的手,漸漸使勁往懷裏帶。穿著花盆底的傅夫人,立腳不住,很快地倒在他懷中。

  「『軟玉溫香抱滿懷』,」皇帝在她耳邊說,「到今天我才知道才人吟詩,似淺實深。」

  傅夫人不作聲,心裏在想,皇帝也是個書呆子,這時候還能咬文嚼字。

  「放手!」傅夫人輕聲說道,「當心窗外有人。」

  皇帝亦覺得保持尊嚴一事,萬不可忽,便聽她的話鬆了手,不過彼此的距離,仍舊極近,僅僅身子不曾接觸而已。

  「福如,」皇帝問道,「你去過江南沒有?」

  「去過。」傅夫人說,「不過是二十年前的事了。」

  「隨父兄在任上?」

  「是!我父親做過蘇州知府,後來又在浙江當道員。」

  「這麼說,也到過杭州?」

  「是的。到西湖上去燒過香。」傅夫人不勝嚮往地說,「都記不得了!只不過夢中常出現一片蒼茫煙水而已。」

  「原來魂夢都縈繞江南。」皇帝低頭想了一下,歎口氣說,「只怕一時還不能如願。」

  「皇上的願望是什麼?」傅夫人不解地問,「天子富有四海,何事辦不到?」

  「辦不到的事太多了!你就是一個例子。」

  「又來說我!」傅夫人微笑著阻攔,「皇上只說皇上的願望好了。」

  「我是指南巡。」皇帝答說,「即位未幾,總得把局面搞得完全穩當了,才能放心南巡。」

  「怎麼?」傅夫人極為詫異,「局面是如何不穩當?」

  皇帝微悔失言,這是他心中的感想,親貴宗室未盡服貼,文武大臣中亦頗有不易駕馭的。這樣的局面,多少潛伏著動亂的危機,需要好好費一番工夫,能夠徹底掌握一切,皇權才算完全穩定。而這一感想是絕不能讓人知道的,否則便是示弱,反足以啟人異心。

  如今至少有一個人知道了!皇帝心想,既然洩漏了,不如索性跟她說明白。「福如,」他用低沉的聲音說,「自古以來,天下最大的誘惑,就是皇位。變生不測之事,歷朝皆有,你熟讀史書,不待我多說。防微杜漸,全在有心腹可寄以耳口,你倒不妨據你所知,保薦幾個人給我。」

  「我只能為皇上保一個。」

  「誰?」

  「傅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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