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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六


  「為母后上尊號,是家事。」

  「錯了!」十四阿哥毫不客氣地說,「宋朝劉後垂簾,呂夷簡為李宸妃爭喪儀,劉後以為是趙家家事,呂夷簡以為皇室的家事,即是國事。這話一點不錯。太后以天下養,何得謂為家事?自然是國事。」

  「是國事亦無礙為母后上尊號。」

  「然則皇上置當今太后於何地?」

  「兩後並尊,有何不可?」

  「不然,太后可有兩位,生母不能有兩位!」

  這話就像當胸一拳,將皇帝搗得好半晌說不出話來。

  事情很顯然的,如果另有生母,當今的太后即無現在的地位。兩後並尊,起自前明,一個是由皇后自然而然升格為太后;另一個才是母以子貴,由先帝的妃嬪被尊為太后。現在的太后鈕祜祿氏,本封熹妃,以後進封為熹貴妃,若非皇帝的生母,充其是只能尊封為「熹皇貴太妃」,決不能成為太后。

  「二十幾年養育之恩,亦非等閒。」十四阿哥要言不煩地說,「今日之事,決不能變更已成之局。」

  「是!」皇帝萬分委屈地說,「可是,十四叔,請問又置我生母於何地?」

  這一問很難回答,十四阿哥此時不能顧到疏導皇帝的感情,只能籠統答說:「盡孝為人子的本分,但忠有愚忠,孝亦有愚孝,皇帝以社稷為重,自能准情酌理,期於至當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皇帝對「愚孝」二字,頗有警惕,想了一會說,「我想尊封為皇考貴妃。」

  沒有尊封為皇貴太妃,在皇帝已經是讓步了,十四阿哥無法反對,只覺得有句話應該提醒他。

  「尊封的冊文,如何措詞,皇帝應該考慮。」他停了一下,怕皇帝沒有聽明白,又作補充,「尊封先朝妃嬪,自然因為事先帝有功,是何功勞,似乎很難說得明白。」

  這話仍舊是含蓄的,但皇帝聽得懂。意思是不能透露誕育皇帝的消息,然則以沒有位元號的宮女憑何功勞,越過庶妃、嬪、妃的等級,一躍而為貴妃?冊文中的措詞,豈非甚難?

  話雖如此,這時還不是研究這些細節的時候,皇帝急於要問的是,他生母的情形。

  意會到這一點,他的感情又無法抑制了。「十四叔,」他流著淚說,「到現在我不但沒有見過生母,連生母的姓氏裡籍,亦一無所知,不孝之罪,通於天了!」

  「皇帝的生母是漢人,姓李。」十四阿哥又說,「不過皇帝說沒有見過生母,這話恐怕未必盡然。」

  「是!是!」皇帝心想自然見過,只是不認識而已,便又問道:「我生母在哪位的宮中?」

  「她一個人住。」

  「住在哪裡?」

  「獅子山下那片松林的岔道,皇帝知道的吧?」

  聽這麼一說,皇帝像突然打擺子似的,渾身發抖,好不容易地才吐出兩個字來:「是她?」

  這樣的反應,在他人看在眼裡,必會驚惶失措,十四阿哥卻是「曾經滄海難為水」,骨肉之間的恩仇經歷得太多了!所以並不因皇帝的激動而慌亂,仍舊保持冷靜,不過很用心地在觀察,在準備皇帝如果問到怎樣的話,該當如何回答。

  「十四叔,」皇帝勉強維持著平靜的聲音,「我想這幾天之中,就到熱河去一趟。」

  「去看你的生母是不是?」

  「是!」皇帝答說,「我要吃我娘制的湯圓。」

  「不忙!」十四阿哥答說,「我包皇帝吃得到。不過,不是在這幾天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

  「如今不是避暑的時候。」十四阿哥答說,「忽然有上諭臨幸木蘭,難免引人猜疑。」

  皇帝又洩氣了。越是洩氣,越覺得自己所處的地位值不值得人去不顧一切地爭,是絕大疑問。

  「唉!」他重重地嘆息,「不幸生在帝王家。」

  「皇帝!」十四阿哥勃然變色,「這話該我說還差不多,你怎麼也說這話?先帝何負於你?」

  皇帝畢竟英明,知道自己這話不但失言,而且失卻作為一個愛新覺羅子孫的資格,所以急忙認錯:「十四叔責以大義,我何敢聲辯。不過如何得以稍盡烏私之忱,十四叔總也要為我想一想。」

  十四阿哥點點頭,表示充分同情的態度。「如果不是君臨天下,一言一動皆可為天下法,事情就不會這麼麻煩了!」他想了一下說,「如今當然是安排你們母子見面,為唯一大事。我想,有兩個辦法。」

  「是。請十四叔指點。」

  「第一、把你生母從熱河接了來——」

  「不!不!」皇帝不自覺地打斷十四阿哥的話,「此為非禮。」

  十四阿哥也知道此舉不合禮節。從來省親,沒有父母自己送到兒子那裡去的,若是如此,名為「就養」,派人迎接到任所,出城十裡,跪接慈駕,同城的文武官員,執世侄之禮,搞得好風光、好熱鬧。如果皇帝是迎養太后,當然亦可照此辦理,無奈不是!

  「既然不合禮節,就不必談了。」十四阿哥說,「如今,只有第二個辦法,提早駕幸熱河。」

  「是!是!」皇帝急忙接口,「我正是此意。」

  「看起來只有這個辦法。」十四阿哥說,「本來入夏巡幸木蘭,已失卻『避暑』這個題目。我看今年定在五月初起駕吧!」

  初步結果總算相當圓滿,但艱巨,或者說是麻煩還在後面。這一點,只有十四阿哥看得透。皇帝當然亦見識得到,不過他是當局者迷,所以十四阿哥覺得義不容辭地有負起此艱巨的責任。

  在皇帝不知身世之秘之前,無法想像這個秘密一旦揭露,皇帝會有怎樣的反應,因此以後的一切亦就無從想像。此刻不同了,皇帝的態度大致已經明瞭,恰如他跟太后所希望的,不以私情動搖大局,而且看樣子,還可以將皇帝勸得更慎重、更理智地行事。

  十四阿哥在想,皇帝對他的生母,不但在名分上要委屈,而且,這個秘密還要盡可能地少讓人知道。倘或傳聞太廣,加枝添葉地說得言之鑿鑿,成了天下一件奇聞,說不定言官就會上折議論此事。那時情況就相當嚴重了,因為會發生一個絕大的難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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