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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五


  太后鈕祜祿氏聽完他的見解,心裡像吃了螢火蟲似地雪亮。十四阿哥的意思是要她同意,想法子將皇帝的出生之謎揭破。因為她不能跟宋朝的劉後比,尤其是她沒有垂簾聽政,並無不得已的苦衷。

  「十四爺的話,我很感激,你是要保全我們母子的恩義。不過,」太后說道,「揭破真相,對我並無妨礙,只是大家對皇帝的想法會不會跟以前不同呢?」

  十四阿哥不即作聲。他覺得太后這一問,非常重要。如果公開宣佈,皇帝的出身是如此,難免引起臣下一種異樣的感覺,而況生母是漢人,可能會引起皇室之中的非議。倘有心蓄異謀的親貴,以此為名,企圖製造宮廷政變,引起另一次慘酷的屠殺,那就悔之莫及了。

  不過到底曾是聖祖親自選定繼承皇位的人,魄力決斷過人,當即回答:「奏上太后,此事只在太后與皇帝母子之間,說個明白,至於皇帝對生母的奉養,只有實際,並無名分,能這樣辦,庶幾公私兩全。」

  太后欣然同意。「不過,」她說,「這話我似乎不便說。從來母以子貴,我如果說了這話,皇帝會對我誤會,以為我有意壓制他的生母。」

  「是!」十四阿哥答說,「太后如果已下了決心,此事我願效勞。」

  「那可是再好不過的事。」太后很清楚地說,「這件事我委託十四爺全權辦理。只要不牽動大局,我無不同意。」

  ***

  受命來揭破這個謎的十四阿哥,反復思考,始終沒有想出一個理想的辦法,如何能夠保證他在說破真相以後,皇帝不會感情衝動,做出令人驚駭的舉動來。

  由於一直有事在心,所以跟皇帝在一起時,往往神思不屬,而且有點愁眉不展的模樣。皇帝自然看得出來,終於動問了。

  「十四叔,」他說,「這幾天我看你有心事。十四叔你跟我說,我替你去辦。」

  十四阿哥忽然靈機一動。自覺是找到了最理想的方式。「踏破鐵鞋無覓處,得來全不費工夫」,不覺愁懷一寬。

  「君無戲言!」他故意釘一句。

  「十四叔,我幾時說了話不算話?」

  「是的。」十四阿哥答了這一句,卻又緊自沉吟,皇帝不免奇怪。

  「十四叔怎麼不往下說?」

  「我不敢說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

  「我不愁別的,愁的正是皇帝。」

  「喔,」皇帝越覺困惑,「十四叔是為什麼會為我發愁?」

  「我愁的是皇帝會動感情,怕自己管不住自己。」

  這一說皇帝疑雲大起,亦不免恐懼,怕是先帝還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要抖露。在雍正那十三年,他不知受了多少驚恐,勉強能夠保持平靜,方喜一切都已過去,心境可以輕鬆,誰知還有波瀾!

  不過恐懼在心裡,表面必須沉著,這是皇帝常常在告誡自己的話,所以他此時仍以從容不迫的聲音答道:「十四叔錯了!讀書養氣,所為何來?而況我受皇考付託之重,謹守神器,何能自己管不住自己。」

  聽得這話,十四阿哥面現欣慰之色。「皇帝果能以神器為重。不以私情搖惑社稷,我還有什麼畏忌。」他又問一句:「皇上是許了我了,無論如何不會動感情到不能自製的地步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皇上又許我,一定聽我面勸,不以私情誤國事?」

  皇帝有些不耐煩了。「十四叔,」他說,「你竟是信不過我。」

  「話不是這麼說。我哪裡會信不過皇帝?所以不憚煩地一再囉嗦,無非讓皇帝心裡有個準備,我要說一件事,皇帝一定會動感情。」

  「噢!」皇帝是有些不信的神氣,「真的嗎?」

  「但願我猜錯了。」十四阿哥問道,「皇帝,知道你出生在何處嗎?」

  這一問,皇帝神色大變,所有的疑問,都集中一個假設上了!「莫非、莫非——」他無法說得下去了。

  「皇帝!」十四阿哥很嚴肅地警告,「請自製,勿失帝皇之度。」

  「是!」皇帝答應著,將胸挺了起來,「請十四叔直言無隱。」

  「皇帝,你,另有生母!」

  皇帝的表情,最初是驚恐,漸漸地越變越複雜。困惑、憂傷,甚至還有種神遊物外的嚮往之情。這使得十四阿哥大為困擾,實在猜想不出,皇帝心裡想的是什麼?

  終於皇帝從沉思中回到現實,視線觸及他所穿的長袍的顏色,提醒他自己是什麼身分——他穿的是只許御用的明黃色。

  「十四叔!」他問,「我的生母何在,我要怎麼才能見我生母?」

  「既然告訴你了,自然不能攔阻你們母子相會。不過此事須從長計議。」十四阿哥說,「你的生母在熱河。」

  「在熱河。」皇帝問說,「我出生在熱河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行宮之內?」

  「是行宮的範圍之內。在獅子園。」

  「獅子園?」皇帝急急問道,「獅子園的哪一處?」

  若說是個破草房,怕皇帝會傷心,十四阿哥想了一下說:「都福之庭。」

  「都福之庭?」皇帝怎麼想也想不起獅子園內有這麼一處建築,這且不去說它了,皇帝又問:「十四叔,我生母是何位號?」

  「沒有!」十四阿哥很難過地說,「至今沒有,而且——」

  這神態就很可疑了,皇帝的感情一下激動了。「沒有亦不妨,母以子為貴,」他說,「何愁沒有尊號?」

  「皇帝,」十四阿哥防到他有這樣的說法,早就想好了應付的態度,此時正色說道,「別忘了,皇帝曾許了我的,一定聽我面勸,不以私情誤國事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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