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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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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對了!」秀秀故意振振有詞地說,「原說嘛!我就覺得不一樣,到底不一樣,那時候萬貴妃是太妃,太妃能邁得過太后去嗎?」 「當然邁不過去。」傅夫人接口說得極快,像急風驟雨一般,「萬貴妃豈是肯做低服小之人,心想將來在紀氏手下的日子不會好過,倒不如宰了她的兒子,讓她當不成太后。」 「那麼,」秀秀以同樣快速的聲音問道,「她的死是向萬貴妃表明心跡?」 「是的。」 「她是說,她不會有當太后的一天,所以萬貴妃不必擔心她的地位?」 「是的。」 「她是說:既然你不必擔心你的地位,就不必謀害我的兒子?」 「是的。」 「她也還想用死來感動萬貴妃,如果有一天她想下手害皇子時,想到紀氏的慘死,手會軟下來?」 「是的。」 「這樣說,她一切是為了兒子?」 「是的。」傅夫人答說,「不僅是為了兒子的安危,而且還為了兒子的皇位。唯有這樣。她才能讓他兒子安安穩穩做皇帝。」 「唉!」秀秀深深歎口氣,幽幽地說一句,「天下父母心!」 兩個人一搭一檔,這套雙簧完全是做給李姑娘看的。她們做得很像,真如言者無心似的,只顧自己對答,不看她是何表情。但相顧黯然垂首之際,少不得會偷覷一眼。一瞥之下,不由得都是心頭一震! 「乾媽,」傅夫人急急問說,「你老人家是怎麼啦?」 「我心裏難過。」滿面淚痕的李姑娘,說了這一句,終於無法自制,放聲哭了出來。 抽抽噎噎地哭得好傷心,那時傅夫人和秀秀已經明白了,但亦不無意外之感,沒有想到她們的話,竟能使她如此激動。 「乾媽,你哭吧!」傅夫人說,「我知道你心裏委屈,痛痛快快地哭吧!」 這一下,更為李姑娘添上了一付知遇之哭,越發敞開嗓子大哭特哭。好在地處僻遠,沒有人來干預探問,只是驚得剛剛歸林的鳥雀亂叫亂噪而已。 秀秀看她哭得夠了,去絞了一把熱手巾來,李姑娘擦一擦臉,擤一擤鼻子,臉上出現了異常怡靜的神色。 「這會兒我心裏好過得多了!」她向傅夫人說,「姑娘,這段故事,是你編出來的?」 「我可沒有那麼大的本事,能編出這一段故事來。」傅夫人說,「史書上記得有,不過——」 「不過,加油添醋是有的。」秀秀笑道,「你不好意思說,我替你說。」 「我想也不是編出來的。」李姑娘忽然問道,「那個六歲的小皇子,後來當了皇上沒有?」 「怎麼沒有?」傅夫人答說,「他的年號叫弘治,駕崩以後叫孝宗,忠孝的孝,就為的他小時候有那麼一段故事。」 「這孝宗是好皇帝不是?」 「是好皇帝。」傅夫人說,「從他以後,明朝就再沒有出過好皇帝。」 「喔,」李姑娘仿佛很安慰似地,「這倒也罷了。」接著她又問,「為什麼明朝從孝宗以後,就沒有出過好皇帝?」 這一問,傅夫人覺得是個機會,可以隱隱相勸。「原因很多。」她想了一會答說,「當皇帝不是件容易的事,得全副精神去對付。明朝從孝宗以後,個個皇帝鬧家務,弄得頭昏腦脹,自然就顧不到國家大事了。」 煢煢獨處二十多年的李姑娘,偶爾也聽說,雍正年間大鬧家務,卻不知明朝宮裏鬧家務鬧的是什麼。雍正年間鬧家務,似乎沒有把國家大事也鬧壞,何以明朝就不同?這重重疑問,她覺得是個好話題。 「姑娘!」她問,「你累不累?」 「不累,」傅夫人搖搖頭,「只是有點渴。」 「話說得太多了。」秀秀替她斟了杯茶,「溫溫兒的正好喝。」 「如果你不累,閒著也是閒著,咱們再聊聊。」李姑娘將她心裏的疑問說了出來。 「這可是考我了。」傅夫人將修成沒有幾年,曾經仔細讀過的《明史》,好好想了想說:「孝宗以後是武宗,就是出了名兒的正德皇帝,他是皇后生的。明朝的皇帝,嫡出的就是這麼一個寶貝,讓父母寵壞了,無法無天地胡鬧了十來年,硬生生把自己的一條命糟蹋掉,而且沒有兒子。」 「那怎麼辦?誰接他的位呢?」秀秀問說。 「是他的一個嫡堂兄弟,封在湖北安德,特地接到京裏來當皇帝,年號叫嘉靖。」傅夫人忽發感慨,「古人說:『不孝有三,無後為大』,我從前不相信這話,前兩年看《明史》才知道嘉靖對他伯母,真正是忘恩負義,這筆賬要記在正德頭上,真正是大不孝!」 「這是怎麼說呢?總有個道理在內吧?」李姑娘問,「嘉靖是怎麼個忘恩負義?」 「他不認太后是太后,他說他的生父興獻王,生母興獻王妃,應該是皇帝、太后。管正德的皇后叫皇伯母。這位太后姓張,有個弟弟叫張鶴齡,犯了罪,嘉靖要殺他。張太后替弟弟求情,居然就跪在侄子面前,這個侄子是她作主接進京來當皇上的。真叫自己搬石頭砸自己的腳。」傅夫人緊接著說,「乾媽倒想,如果正德有兒子接位,張太后就是太皇太后,何致於這樣子受虐待?」 「原來是那麼一個道理,你說得不錯,正德真是不孝。」李姑娘又問,「以後呢?」 「以後就一代不如一代了。嘉靖之後是隆慶,做了六年皇帝。傳位給十歲的兒子,年號叫萬曆,他做了四十幾年皇帝,起碼鬧了三十年的家務。」 於是傅夫人細談「梃擊」、「紅丸」、「移宮」三疑案,附帶提到只做了兩個月皇帝的光宗,幾乎連年號都沒有。 「怎麼會沒有年號呢?」傅夫人解釋,「他接位的時候,年號還是萬曆,改元泰昌,要到開年。那知他八月初一接位,九月裏就吃春藥把命送掉了。新君接位,年號叫做天啟,明年自然就是天啟元年。這麼兩下一擠,可就把泰昌這個年號擠掉了。」 「那怎麼辦呢?總不能沒有年號吧?」 「只好變通辦理,把這年八月初一以後,一直到年底,都算泰昌元年,八月初一以前仍舊是萬曆四十八年。這年七月底生人,到第二年正月初一,五個多月的毛孩子,已經過三個朝代了。這種怪事都是宮裏鬧家務鬧的。」 「真是!」李姑娘不勝感慨,「平常人家都鬧不得家務。何況皇上家?不過——」她欲語又止,不願提及先朝的家務。 但傅夫人卻覺得不能不提。「雍正爺不也鬧家務?鬧得好厲害,不過雍正爺有決斷,有手段,把事情算是壓下去了。可是元氣大傷,至今未曾恢復。虧得當今皇上英明仁厚,不斷想法子鋪排。老一輩幾位王爺,也不好意思跟皇上過不去。不過心裏總有點記雍正爺的恨,倘或出一件什麼意想不到的事,這家務一鬧開來,就不好收拾了!」 「是啊!」李姑娘皺著眉說,「真的不能再鬧了!平平安安的多好呢!」 她那種膽小怕事的表情,給了傅夫人極深刻的印象,同時也感到有非凡的欣慰。自信太后交付的任務,一定可以達成。 *** 「好得很!」傅恆也很高興,不過他為人謹慎,所以仍然告誡妻子,「太順利了,也不是好事。必得水到渠成,不能操之過急。」 「你不用擔心。這位老太太的心情,沒有比我再清楚的,如今就可以跟她說了。不過,說了以後,怎麼樣呢?皇上總得馬上來看她才好。」 「這就是件辦不到的事!」傅恆搖搖頭,「若說皇上在這春三月裏就來避暑,不太早了一點?」 「照這樣說,只有到五月初皇上來了,才能辦這件事?」 「那就是很順利了。」 「順利倒是順利,我可受不了。」傅夫人嘟起嘴說,「陪這位老太太住兩個月,成天除了聊天,還是聊天,不把人都悶死?」 「那麼,你的意思呢?」 「不如先回京裏,到時候再來。」 「這得考慮!」 傅恆考慮下來,認為一動不如一靜。他勸妻子委屈忍耐。因為這兩個月之中,任何變化都可能發生,必須小心守護著。 「不然倒還不要緊,」他說,「你現在已經提了一個頭了,明孝宗紀太后那個故事很露骨,她一時想不透,日久天長,琢磨出其中的道理來,自然急於要打破那個疑團。秀秀一個人應付不下來。」 傅夫人仔細想想,丈夫的話很有道理,決定接受勸告,繼續陪伴李姑娘。 「你呢?」傅夫人問,「在這裏陪我?」 「那只怕辦不到。」傅恆歉然陪笑,「我得先回京覆命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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