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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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程敏跪下來說:「萬歲爺原是有皇子的。」成化爺當然既驚且喜,但更多的是懷疑。 「你說原有皇子,在哪兒呢?」 「奴才要請萬歲爺作主。一說出來,奴才死不足惜,只怕皇子亦有危險。此所以五年以來,沒有人敢透露一字。」 「啊,」成化爺急急問說,「五歲了?」 「不!是五年,不是五歲。」 「喔,那是六歲了!在哪兒呢?你快說,快說!」 「奴才不敢說,萬歲爺如果不作主,奴才甘領死罪亦不能說。」 「好!」成化爺問道,「你要我怎麼作主?」 程敏想了一下說:「奴才回奏萬歲爺,第一,奴才說了,得請萬歲爺立刻把皇子接了來。」 「那何消你說?」 「第二,宣示大臣。」 「當然。」 「第三,倘或萬貴妃不利皇子,萬歲爺又怎生對待?」 「不會!決不會。」成化爺答說,「我多派人加意保護東宮。」 「是!」程敏答說,「皇子在安樂堂,是掌內帑的紀氏所出。」 「啊,是她!」成化越發驚喜,「程敏,我就派你宣旨:即速送皇子來見!」 *** 這個消息一傳到安樂堂,簡直天翻地覆了,笑的笑,哭的哭,議論的議論,當然也有人跟紀氏道賀,眼看她熬出頭,要封妃子了。 「紀氏自是喜極而泣,親手替她六歲的兒子,穿上黃袍。」傅夫人拿手比著說,「六歲的孩子這麼高,胎髮未剃,養得這麼長,從後影看,像個女孩子。」 「乾媽,你聽,」秀秀笑道,「倒像她親眼看見了似的。」 「原是書上這麼說的嘛!」 「就算書上不一定有,情理中也是一定有的。」傅夫人特為這樣說,聽起來似乎有點自我矛盾。 這也是她跟秀秀商量,因為說到緊要關頭,希望發生暗示的效用,所以盤馬彎弓,遲遲不發,好加深李姑娘的興趣與印象。 因此,秀秀接著傅夫人的話說:「乾媽,咱們就按情理來說,這時候的紀氏,覺得頂要緊的一件事是什麼?」 李姑娘想了一會兒說:「頂要緊的,莫過於他們父子見面要圓滿。」 「怎麼叫圓滿?怎麼叫不圓滿?」 「父慈子孝就是圓滿。倘或孩子彆彆扭扭的不乖,不肯叫人。要哭,不願意親近親爹,搞得掃興了,就是不圓滿。」 「著啊!」傅夫人大聲說道,「乾媽說得一點不錯。當時就是這這樣!」 李姑娘聽得這話,自然有得色,微笑問道:「紀氏總有幾句話教她兒子吧?」 「當然!」傅夫人說,「她認為頂要緊的是,皇子見了成化爺,要親親熱熱叫一聲爹,而且最好不要旁人教,自己就能認出誰是他的爹。這麼著,顯得父子天性。成化爺一定高興,一定感動。打初見面的那一刻起就會打定主意,將來就算另外有了兒子,皇位仍舊要歸這個兒子。」 「啊!」秀秀接口,「她倒替兒子打算得很深。」 一面說,一面看著李姑娘,實際上就是要引誘她發感想。李姑娘哪知她們的用心,點點頭說:「做娘的為兒子打算。都是想得很深的。」 「話是不錯!做起來卻很難,如何能夠一眼就認出成化爺?」傅夫人說,「在宮裏又不是坐朝,不會穿黃袍,更不會穿龍袍。萬一認錯了,拿個太監叫爹,豈不糟糕?」 李姑娘笑了。「你說得真有趣!」她說,「不過話倒很實在。六歲的孩子,又是從未見過外人的,要叫他一眼就能認出誰是誰,確是不容易。」 「是啊!當時就有人想到一個主意,說是要找出皇上一樣他人所沒有,亦決不會弄錯的特徵,認起來就容易了。」傅夫人又賣個關子,「乾媽、秀秀,你們倒想一想,有什麼特徵?」 「我想不出!」秀秀是坦率的語氣,轉臉說道,「請乾媽想一想看。」 李姑娘沉吟了一會,問道:「成化爺那時多大年紀?」 「不告訴過乾媽,快四十了。」 「快四十,自然留了鬍子!」 「啊!」秀秀拍手笑道,「乾媽想得真好。太監不長鬍子,在內廷長鬍子的只有皇上。」 「乾媽答對了!」傅夫人微笑說,「當時紀氏也這樣想。『兒子啊!』她說,『你現在要見你親爹爹去了!你記住只看長了鬍子的你就該親熱叫一聲爹!』她說一句,皇子應一句。等她說完了,皇子問出一句話,做娘的也愣住了。」 「是怎麼一句話。姑娘,你可又讓我猜了,乾脆說吧!」 「是的。」傅夫人說,「當時皇子問的一句話是:『媽,什麼叫鬍子?』」 「這句話可問得絕了!」秀秀接口,「他見過的男人,只有太監,自然不知道鬍子是什麼樣子。」 「那怎麼辦呢?」李姑娘問。 「只有解釋給他聽,先說嘴上長了毛,皇子不懂嘴上長毛又該是怎麼個樣子?有個宮女想出一句怪話,讓皇子明白了。」傅夫人有意逗樂,笑著說道,「這句話又得讓乾媽跟秀秀猜了。」 猜來猜去猜不到,還得傅夫人自己說出來,那句話是「嘴唇上長了頭髮的。」李姑娘與秀秀大笑,笑停了追問,皇子見了「嘴唇上長頭髮」的,是何光景? 「自然是極圓滿的結果。皇子下了軟轎,拖著一頭好長的頭髮,走上殿去,撲在成化爺懷裏,響響亮亮地喊一聲:『爹!』這一聲可把成化爺樂壞了,一面淌眼淚,一面親兒子,殿上殿下,無不是又陪眼淚又陪笑。」 於是李姑娘與秀秀也有一番議論與讚歎,等她們說完了,傅夫人才又接著講下文。 「成化爺先把程敏叫到跟前,細問皇子出生經過,程敏不能把萬貴妃說得太不堪,描了好多話。成化爺也不大在意這一點。反正有了皇子是普天同慶的一件大喜事。第一件要辦的大事是,派司禮監通知內閣各位相爺,有此意外一喜。接下來是派人去宣召紀氏。」 說到這裏,傅夫人停了下來,裝著喝茶,用眼去覷李姑娘,只見她怔怔地仿佛神思不屬。傅夫人猜不出她心裏想的什麼,但脫不開紀氏母子是毫無可疑的。 「說呀!壽珍,」秀秀催問著,「宣來以後怎麼樣?」 「沒有能宣得來。」 「為什麼?」李姑娘問。 「死了!」 「死了!」李姑娘變色,「讓萬貴妃害死了?」 「不是!那時候萬貴妃還不知道。」 「就知道了也莫奈何!」秀秀有所議論,「那時候大家都在注意這件事,而且大家都覺得紀氏可憐,從哪一點來看,萬貴妃也沒法兒殺紀氏。要殺,是以後的事。」 「咱們且不談這些!姑娘,你快告訴我紀氏是怎麼死的?」李姑娘催問著。 「自己上吊死的!」 「那為什麼?」李姑娘問道,「好容易熬得出頭了,怎麼倒自己上了吊?天下哪有這個道理。」 聽得這話,傅夫人跟秀秀心頭都像壓了一塊鉛,看起來李姑娘如果發現她也是熬得出頭了,就非出頭不可! 心境雖然沉重,卻仍須努力來說服。兩人對看了一眼,取得了默契,便由秀秀發端:「我想,她總有番道理吧?」 「我想不出有什麼道理!」李姑娘搖搖頭說,「莫非是為了要成化爺想到她的兒子沒有親娘了,格外寵寵他些?那也用不著,成化爺本來就已經把這個兒子當成心肝寶貝了。」 「是的。乾媽這話不錯。可是,她得防著萬貴妃要害她的兒子。」 「莫非她死了,萬貴妃就不害她的兒子了?要害一樣害。倒是她不死,多少可以幫著防備一點兒,你們說,我這話通不通?」 「好像,好像——」秀秀不好意思地笑道,「好像不一樣。」 「怎麼不一樣?」李姑娘問,「你是說,紀氏死不死,跟萬貴妃害不害皇子有干連嗎?干連在哪裏?」 「乾媽,」傅夫人接口說道,「是有干連的!而且這個干連關係很大!我來講給乾媽聽。」 「好!我正要聽聽這個道理。」 「乾媽總聽過『母以子貴』這句話?」 「當然。」 「那好!紀氏的兒子將來做了皇上,她不就是老太后了嗎?」 「是啊!」 「那麼,萬貴妃呢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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