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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九


  最駭人聽聞的是皇帝的第三子,實際上亦就是皇長子弘時,在雍正五年八月初六,突然暴死,傳說是皇帝所殺。

  上諭中只說皇三子弘時年少行事不謹,削爵除去宗籍,接著便宣佈了弘時的死訊。其時是雍正五年八月初六。

  弘時之死,引起了許多流言。一說是他為人耿直,對於皇帝誅除異己,屠戮手足,頗有反感,一次公然批評皇帝做得過分,以致奉旨賜死。

  又一說是弘時秘密加入了天主教。而為皇帝所痛恨的貝勒蘇努,全家皆奉天主。皇帝降旨干預時,竟然表示:「甘願正法,不能改教」。此時蘇努以「塗抹聖祖朱批奏摺」的罪名,為刑部定罪「應照大逆律,概以正法」。於是弘時為蘇努求情,說蘇努的子孫有四十人之多,如果一概正法,未免過苛。又說信教亦不算不忠,孝莊太后不就以湯若望為教父?再一追問,原來弘時亦已受洗。皇帝勃然震怒,認為非採取決絕手段,不能將自己的地位淩駕於天主教之上。所以一面以蘇努子孫「多至四十人,悉以正法,則有所不忍;倘分別去留,又何從分別」為詞,「暫免其死」。一面殺了自己的兒子,以為大臣再入天主教者戒!

  又有一說是,弘時與他的弟弟弘曆不和,洩漏了弘曆的秘密。弘曆在皇帝心目中,至重至寶,因為先帝曾稱許弘曆「福大過我」,皇帝認為這就是先帝默許他大位的明證。若非如此,弘曆之福,何能大過祖父,起碼也要做了皇帝,福氣才能跟祖父相提並論。而要弘曆做皇帝,自然又非讓弘曆之父做皇帝,統緒才能相接。

  因此早在雍正元年,祈穀大祀禮成,皇帝便召弘曆入養心殿,將祭品中的神胙,特賜一器,暗示付託之本,讓他承福受祚。

  到了這年秋天,皇帝在乾清宮西暖閣宣諭滿朝文武,道是「皇考在日,曾經降旨給你們諸大臣,在萬年之後,一定選一個堅固可托的人,為你們作主,一定會讓你們心誠悅服。我自即位以來。上念列祖列宗付託之重,夙夜兢兢,唯恐不克負荷。從前我在藩邸時,待人接物,無猜無疑,飲食起居,不加防範。但那時候未任天下之重,今模擬昔,哪裡可以疏忽?」

  接著又說,先帝為了二阿哥之事,大為憂煩。懲前毖後,他不能不預作籌畫,只是先帝已有不立儲的指示,所以他不能特建東宮。不過,皇位的繼承人,他已經選定,親筆寫明,封在錦盒之中。這個錦盒擺在 乾清宮世祖御筆「正大光明」這塊匾額後面,這是全宮最高之處。錦盒也許擺在那裡幾十年,也許幾個月。只要他一死,受顧命的大臣,就得立刻將錦盒取下來照他指定的皇子,擁護即位。

  不管他此舉的作用是暗示儲位已定,還是當時手足之間,情勢險惡,深怕一旦遇刺,繼位無人?但大家都相信他所寫的名字是已被封為寶親王的弘曆。

  到了雍正五年,凡是反對的他的弟兄及大臣,死的死,幽禁的幽禁,最後連他親生之子,在他認為不能再留在世上時,亦像太祖殺長子褚英那樣,毅然決然地處了死。乾坤大定,皇位已如磐石之固,可是另一樁惱人之事發現了。

  不是他獨有的發現,只是通國皆知,最後才讓他知道,他已經有了四款播傳人口、宣揚四海的人倫大罪:「謀父」、「逼母」、「弒兄」、「屠弟」。

  他本來以為宮禁秘密,只有京中少數人知道,一方面厲行鉗制,一方面修改有關的文獻紀錄,可以遮蓋得很嚴密。哪知道歷年以來,各王府下屬被充軍的,沿路為他「賣朝報」,沸沸揚揚,成了頭號大新聞。尤其是充軍到廣西的,取道湖南,所經之處,頗多人口稠密的集鎮,那些被充軍的,一到了宿店,頭一件事就是高聲招呼:「你們都來聽新皇帝的新聞!新皇帝冤枉我們,只有老百姓能替我們伸冤!」又說:「至多問我們的罪,那好封我們的口。」等百姓聚攏了,便大談新皇帝的新聞。聽的人目瞪口呆,但是要不相信又何可得?因為沒有一個人會有那麼大的膽造這種謠言,而況講這些新聞的又不止一個人,更何況沒有官,沒有兵去禁止他們不准這麼說!

  解送的官兵,早受了籠絡,也是出於同情,不會去干預他們。地方上的小官,不知他們是何來頭,又是這種「瘋話」,不敢干預。高高在上的封疆大吏,得到報告,裝作未聞,因為這些事管不得,一管就會有極大的麻煩,皇帝問一句:既然如此,你何以不拿他們即時抓起來?試問何詞以答?反正只是路過,住一宿,打個尖,送走了不就沒事了?

  不久,由於一樁文字獄,牽連出許多宮廷內幕,皇帝才知道自己在天下子民心目中,竟是如此不堪的一個人物!

  ***

  本來文字獄在雍正朝已非一件,最早是查嗣庭典試江西獲罪。有人說他出了一個題目,叫做「維民所止」。有人告他,「維止」二字,乃是雍正去頭,大不敬,因而被誅。

  又有人說,查嗣庭做了一部書,叫做《維止錄》,說是取明亡如大廈將傾,得清維持而止之義。其實不然,內中所記,多是宮廷曖昧,第一頁就是「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四口,天大雷電以風,予適乞假在寓,忽聞上大行,皇四子已即位,奇哉!」由這語氣,可以想見,對皇帝是不會有好話的。

  又有一說,查嗣庭書法名震海內,有個滿洲大官想求得他的一幅字,托琉璃廠設法。琉璃廠轉托了查嗣庭的小廝,許以重酬,那小廝求主人,查嗣庭答應了他,而半年不替人家寫。琉璃廠天天催逼,那小廝怨恨不已,一天深夜看主人屋中有燈光,從門縫中悄悄張望,但見查嗣庭秉筆疾書,寫完,將一本冊子藏在書架最後層,那小廝便偷了出來交給琉璃廠,因而起禍。

  逮捕查嗣庭是在深夜,全家十三口,無一倖免。書中有一條記浙東有個小市鎮,叫做諸家橋,有個村學究,在當地的關帝廟題了一副對聯:「荒村古廟猶留漢,野店浮橋獨姓諸」。諸、朱同音,顯然未忘大明天下,因而亦受株連,村學究冤枉送了一條命。

  文字獄大都發生在江浙,惟有曾靜一案發生在湖南。有個舉人叫曾靜,遣他的學生到川陝總督岳鐘琪那裡去投書,勸他舉義反清。他說岳鐘琪是岳武穆的後裔,而清朝為金之後。岳飛與金兀朮是死對頭,岳鐘琪不該為清朝效力。其中又談到皇帝是如何不堪,有謀父、逼母、弒兄、屠弟種種極惡大罪,根本不配為君。

  岳鐘琪如何能接受這種舉人的議論,立刻檢舉。皇帝特派刑部侍郎杭奕祿、副都統海蘭到湖南,會同巡撫王國棟提曾豁審訊,這一下又牽連到浙江名門的一個已故遺民呂留良。

  原來曾靜是呂留良的學生,當捕獲到,嚴刑審訊時,曾靜自道他的種族之見,得自師傅。於是已死多年的呂留良,複受株連。他有個兒子叫呂葆中,是康熙四十五年的探花,即令身死,也跟他父親一樣,不能免禍。

  此案株連甚廣,從雍正七年開始,直到雍正十年年底,方始結案。而結果令人大出意外,凡受牽累者,誅戮甚慘,呂留良剉屍梟示,財產入官,呂葆中亦複如此。另一個兒子呂毅中斬立決,其他家屬充軍的充軍,為奴的為奴,獨獨元兇首惡的曾靜、張熙師徒,獨邀寬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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