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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四


  這四輛沿途不查的車,朱真知道,必是掛著將軍衙門的旗號,駛往乍浦防守海口的都統衙門,輸運軍需。機會是好機會,但想到有一大障礙。

  「大嫂,小鶯兒還在她舅舅家呢!」

  小鶯兒就是朱太太的女兒,年方十歲,為舅母接了去玩了,一時接不回來,朱太太怎麼能走?

  「我不走!非要我在這裡,應付鄰居,才不致出事。」

  「大嫂,你怎麼應付?」

  「這有個說法,說我表妹是鬧婚變,私自從夫家出走,這件事很不安,所以我讓你連夜把她送回去。這個說法,不就面面俱到了嗎?」

  朱真躊躇了一下說:「看來也只好如此!可是以後呢?」

  「不要緊!」沈福說道,「過幾天我再把朱太太送了去。」

  「那好!大嫂,你趁早把小鶯兒接了回來。」朱真又問:「什麼時候走?」

  「總得過了三更天。」沈福說道,「得悄悄兒走一段路。車子停在城門口等。」

  於是朱真與朱太太又複入內,將一切情形告訴了劉虹。她戀戀不捨地說:「丟下表姊走了,怎麼行?」

  「唉!」朱太太不以為然地,「暫時分手幾天,你何必這樣。來,我們先吃飯,吃完了再說。」

  匆匆飯罷,為了不驚動鄰居,都不敢高聲說話,同時也不知從何說起。一切是那麼倉促,一切是那麼茫然,只有默默地接受冥冥中的安排。

  好不容易捱過三更天,沈福在堂屋裡輕輕叩了兩下板壁。朱真便站起身來說:「是時候了!」

  「表姊,」劉虹忽然掉下眼淚來,「我真捨不得走。」

  朱太太心裡也是七上八下,好不是滋味,不過她不能不強自支撐,便拍拍劉虹的背說:「好好走吧!你們到了那裡,我跟著也就來了。」

  「是!」劉虹拭一拭淚,默默地走了出去,手裡提著一個包裹,阿雲提著一隻藤箱,朱真手裡什麼都沒有,跟著沈福在黑影裡出了大門。連道聲別都沒有,因為怕鄰居聽見。

  杭州十城門,旗營靠近西湖,所以將軍衙門的車子停在清波門,而海寧、乍浦是在東面,所以摸索著上了車。一開城門,繞道往東,徹夜急馳,輪走如雷,朱真顛得屁股都疼了,而心裡卻是惦念著劉虹,別震動了胎氣。

  到得天明,到了一座小城。沿著運河往北,進南門不遠,車子停了下來。朱真下車一看,是個圍牆完好,內中瓦礫遍地的廢園,正待動問時,只見沈福匆匆奔到後面那輛車旁,連聲喊道:「阿雲、阿雲,快扶下來!」

  朱真這才發現,四下無人,是換車的極好機會,因而也上前幫忙。等阿雲探頭出來,立即伸手扶住,輕輕向懷中一帶,等於是拖了下來的。及至劉虹出現,他可不敢用對待阿雲的辦法,怕把她拖得摔一跤,所以用很清晰的聲音說:「我抱你下來!」

  於是劉虹略張雙臂,朱真攔腰一抱,搶步進入廢園,掩在裡面圍牆下。只聽車聲轆轆,由近而遠,複歸寂靜。

  朱真長長地透了口氣,細看劉虹,只見她首如飛蓬,神情委頓,不由著急地說:「你怎麼了?可千萬病不得!」

  「沒有,沒有什麼!歇一歇就好了。」劉虹問道,「沈福呢?」

  「到外面去了!大概是在等車子。」阿雲答說。

  「要等到什麼時候?」劉虹有些焦急,「叫人瞧見了怎麼辦?」

  「瞧見了也沒法子。」朱真答說,「只好說是逃難的。不,逃荒的。」

  話剛完,圍牆缺口處人影一閃,劉虹眼裡閃露了光芒,輕聲對朱真說:「你別響,我來應付。」

  就這時人影已清楚地閃現了,前面一個四十來歲的讀書人,後面跟著一個小廝,提著兩隻鳥籠。那人步態安詳,真仿佛來溜鳥似的。

  「尊駕貴姓?」那人問朱真。

  「你問她!」朱真指著劉虹說。

  「楊大爺,你不認識我吧?」劉虹問。

  「怎麼,知道我姓楊?」

  「在西安,我在屏風後面看見過楊大爺。」劉虹說道,「楊大爺還記得記不得,那天你喝醉了,宿在書房,伺候你的,就是我的丫頭。」

  原來此人就是楊介中,自從勸年羹堯急流勇退,不見採納,便趁歲暮回鄉的機會,一去不返西安。年羹堯倒很念舊,專差送了兩萬銀子給他,使得楊介中既感且慚,卻不知如何報答。

  及至年羹堯事敗,貶為杭州將軍,江湖盛傳他「一夜連降十八級」,窮鄉僻壤,都在傳說年大將軍的新聞。入山極深,足跡不履城市的楊介中,方知自己勸他的話,真是不幸而言中。感念舊情,耿耿難安,所以在半個月前悄悄到杭州去看過年羹堯。

  這才真是可以托生死的國士。年羹堯想到愛妾有孕,想留下一枝根苗,也是在見到了楊介中,方始下的決心。選中朱真,以及如何脫身,如何轉道,也都是楊介中的策劃。

  話雖如此,他卻沒有見過劉虹,現在聽她提及往事,喚起了清晰的記憶。那天是年羹堯從軍前回來,邀他商談進兵的方略,楊介中的獻議,深為年羹堯所欣賞,頻頻勸酒,喝得酩酊大醉,人事不知,半夜醒來不明身在何處,只看到一個極美的妙齡女子,蜷縮在他腳下。叫醒了一問,方知此處是年羹堯的書房,她是五姨太的丫頭,名叫春紅。

  「原來是五——」楊介中突然頓住,因為「五姨太」這個稱呼,不宜再用。

  「我娘家姓劉。」

  「喔,劉姑娘!」楊介中看著朱真問道:「貴姓是朱?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敝姓楊,草字介中。這裡不是說話之處。」楊介中忽然側耳靜聽了一會,欣然說道:「可以走了!」

  這時沈福亦已回到原處,看見楊介中又驚又喜。「我一直在外面等,不知道楊大爺何以不來?心裡急得不知怎麼才好!哪知道楊大爺已經到了!」他問,「楊大爺都認識了吧?」

  「是的!都認識了。轎子到了。走吧!」

  等他領頭出了圍牆,來了兩乘小轎,楊介中指揮著讓劉虹主婢各坐一乘,揮一揮手,轎子抬起就走。

  「我們幾個只好安步當車了。」他說,「好在不遠。」

  石門城小,由南到北,穿城而過,亦費不了一頓飯的工夫。沿河走到較為僻靜之處,柳蔭下系著一條烏篷船,他站住了腳。

  搭了跳板上船,劉虹已經安坐在艙中,於是重新見了禮,隨即解纜開船。櫓聲咿呀中,市聲更遠,終於隔絕,到了可以深談的時候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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