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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一


  十四哥心想,所謂「日理萬機」,皇帝天天來聽他講解,只覺於心未安。不過這話不必在此刻說,以後看情形再作道理好了。

  打定了主意,便即開談,是從西北西南的形勢談起,以青海為中心,談進兵之路有幾條。沿途山川關隘,攻守之間,宜乎格外注意者何在?哪裏是必爭之地,哪裏是屯兵之處?就著地圖,口講指點,十分詳細,談到宮門將要下鑰,必須返蹕之時,才只談了一半。

  第二天下午時分,皇帝就駕臨了,接續前一天的話頭,將進兵之路完全講解清楚。

  第三天才談到青海,喇嘛勢力的消長與西藏、蒙古的關係,以及當地的民情民俗。談了兩天還未談完。

  第五天有大臣進諫了,說皇帝臨幸十四阿哥府中,垂詢西陲的軍務,聖學日勤,不勝感服。但連日離宮,深恐過勞,似乎應該召十四阿哥進宮進講為宜。

  皇帝將這個奏摺留中不發,但示意近臣,故意將這個奏摺的內容洩露給十四阿哥,看他作何表示。

  十四阿哥感於皇帝的誠意,觀感已大為改變,所以得知其事,深為不安,到這天皇帝駕臨,自己先有所陳奏。

  「皇帝連日臨幸,未免榮寵太過。從明天開始,我進宮去吧。」

  「固所願也,不敢請耳!」皇帝笑道,「十四叔肯進宮,至少有一好處,我不必趕著日落以前,必得回宮。不過,十四叔住在宮裏,亦有許多不方便。我想,在圓明園請十四叔自己挑一處地方住,那就方便得多了。」

  離宮別苑的規則,不如在大內那樣嚴格,十四阿哥欣然同意。於是,第二天就到了圓明園挑地方住。

  圓明園的所在地名為掛甲屯,在暢春園之北,本來是先帝世宗居藩邸時的賜園。雍正十三年中,陸續添修,已有二十多處景致。皇帝想把它湊成四十景,所以園中各處都有興土木的痕跡。

  園中自然也有正殿,但只在有朝儀頒行時才用,世宗居園最喜歡的一處地方,名為「萬方安和」。這處地方的建築非常別致,是在池子中間起造一座精舍,形如「卍」字,四面通岸,但方向是東南、東北、西南、西北。由於門開通風,門閉聚氣,所以冬暖夏涼,四季咸宜。現在的皇帝亦常喜在此地讀書,這時為了表示敬意,打算請十四阿哥住在這裏。

  但十四阿哥卻不願領他這個情,唯原因是,處處都有世宗的手澤,容易引起他的感觸。

  十四阿哥挑中的一處地方,名為「武陵春色」,因為四周桃花極盛,此時正在盛開,所以又名「桃花塢」。皇帝十五歲時,曾經在這裏讀過書,成親以後,方始移居「長春仙館」,同時也有了一個別號,是世宗所賜,叫做「長春居士」。

  「十四叔何以揀在這裏?」皇帝說道,「這裏太小,起居不舒服。另外換一處吧!」

  「不!這裏好。」十四阿哥指著窗外說,「我愛這些桃花開得熱鬧。」

  「有桃花的地方也還有。」

  「可沒有這塊匾啊!」

  十四阿哥指的這塊匾,名為「樂善堂」,這是皇帝書齋的名字,他正在刻第一部詩文集子,題名就叫《樂善堂集》。不過,十四阿哥指「樂善堂」是何用意?想來總是表示樂於與人為善。

  這樣想著,不由得既慚且感。十四阿哥卻另有解釋:「這裏不是皇帝的書齋嗎?講古論今,細談兵法,自然沒有比這裏再安適的地方。」

  照此說來,十四阿哥是以師傅自居的意思,皇帝隨即很誠懇地答說:「是的。我要好好受十四叔的教。」

  「這話,言重了。既是為了社稷,我自然不敢藏私。」十四阿哥說,「我有一本西征日記,所記用兵的心得甚多,幾時可以拿給你看看。」

  到了第二天,十四阿哥果然將他受命為撫遠大將軍以後所記的日記,拿了給皇帝看。名為日記,其實三五天才記一次。起自奉著正黃旗纛出京之日,迄於奉到聖祖駕崩的哀音。記到此處,恰為半本,後半本已經撕去,足見日記未完,不過以後的記事,十四阿哥不願公開而已。

  即使如此,皇帝已覺得獲益不淺,因為畢竟是十四阿哥親自策劃指揮的大戰役。調兵遣將,行軍運糧,所記的實在情形,跟想像是大不相同的。

  尤其使得皇帝感興趣的是,羈縻邊疆的手段,看了日記,皇帝向十四阿哥請教,如何「臨之以威」?

  「要盛陳兵威。」十四阿哥答說,「人都是愛熱鬧、愛虛榮的,邊方的酋長心目中總覺得天朝大兵,軍容不凡,如果擺出來的隊伍,旌旗不整,刀槍不齊,士兵無精打采,足以啟其輕視之心。所以必得留心。每年打圍的作用亦即在此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皇帝問道,「除了打圍以耀軍威外,還有什麼更好的法子?」

  十四阿哥想一想答說:「還要結之以恩。」

  「結之以恩!十四叔說得不錯。不過!」皇帝又問,「若能臨之以威,結之以恩,擱在一起表示出來,不就好嗎?」

  「當然。不過,話是這麼說,怎麼做法可得好好兒琢磨。」

  皇帝確是英明天縱,念頭一轉,便已有了主意。「十四叔,我有個法子,你看行不行?」皇帝把他的辦法說了出來。

  他的想法是,每年避暑都在七月初起程,為的是接下來好連上行圍的季節。皇帝認為七月起程,炎夏已過,而路上卻正是「秋老虎」肆虐的時候。因此,想改為五月初就起程。

  「至於召蒙古、西藏、青海各地番王酋長來行圍,完事總得十一月裏,趕回去雨雪載途,也是一樁苦事。為示體恤起見,我想行圍一舉,亦不妨提早。另外我生日是在八月裏,在熱河找個寬敞的地方,盛陳儀衛,召宴外藩,各加賞賚。這樣,不就是臨之以威,結之以恩擱在一起辦了嗎?」

  「是的!」十四阿哥點點頭說,「皇帝的壽辰,本也就該在熱河過。」。

  「喔,十四叔,這也有說法嗎?」

  「沒有,沒有!」十四阿哥知道自己失言,急忙否認,「我也是隨口一句話。」

  越是這樣,越惹皇帝懷疑,為什麼我的生日就該在熱河過?莫非我是生在熱河的嗎?

  於是,皇帝挑個陪太后一起吃飯的機會,從容問道:「皇額娘,兒子到底生在哪裏?」

  這本來也是母子間可以問得的話,不想母以子貴的太后鈕祜祿氏大為緊張。「你不是生在雍和宮嗎?」她皺著眉問,「你怎麼想起來問這句話?」

  「有人說,兒子是生在熱河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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