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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〇


  「席上之珍的席珍?」

  「是。」朱真又說,「至於將軍打算付以大事,當然是看我能夠辦得了的,盡請吩咐。我想我別無長處,只是捨得性命,以酬英雄而已。」

  「又何致於要足下捨命?不過,也難說。」

  最後這句話是試探,朱真不以為意地說:「如今只要跟將軍有交往的,吉凶都很難說。反正窮通得失,付之天命。只求在世一天,適適意意過一天,他非所問。」

  看他的神態,聽他的語言,知道出自肺腑。年羹堯放心了。「席珍,」他說,「今上之為人,我算是看透了。雖然,我至今還不相信他會殺我,可是我不能不作萬一的打算。今上為人殘忍而刻薄,不治我的罪則已,一旦治罪,必然斬草除根,年家只怕要絕後了!」

  聽得這話,朱真驚然動容:「那又何至於如此?」他說,「將軍亦不必過於憂慮。」

  「人無遠慮,必有近憂。我的遠慮,就是為年家香煙打算。」年羹堯說,「我有個小妾,已經有三個月身孕了。將來生男生女雖還不知道,不過總是我的親骨血,打算拜託你保全。」

  「是,是!」朱真躊躇著說,「不過,我實在不知道怎麼樣才能不負託付。」

  「這容易。小妾薄有姿色,性情賢淑,亦能操持家務,敬以奉贈,無論為妾為婢,皆無不可。」

  「這——」朱真不知是驚是喜,期期艾艾地無以為答了。

  「席珍,你覺得有什麼難處,儘管請說。」

  「我,實在是不敢當!」

  「這樣說,你是不願幫我的忙?」

  「不是,不是!」

  「既然不是,就只有這麼一個法子。席珍!」年羹堯問,「請你說,除此以外,怎麼樣才能保全小妾腹中的一塊肉?」

  朱真細想了一會,果然除此以外,別無可以保存年家血胤的法子。

  「既承付託之道,晚生亦不敢固辭。不過為妾為婢,實在不敢,就算晚生的糟糠之妻好了。」

  「固所願也,不敢請耳。」年羹堯面有喜色,「只有『糟糠之妻』四字,我敢保證,決不致此。」

  朱真心裡有數,年羹堯必有饋贈,但既不便先辭,更不便道謝,只好不答,心裡在想一個疑問。

  「將軍,」他說,「將來不管生男生女,我必視如己出。但是,這姓呢,是暫時姓朱,將來歸宗呢?還是仍舊讓他姓年?」

  「不能姓年!」年羹堯說,「不然難逃羅網。若說歸宗,年氏既無噍類,又何從歸起?」

  這成了一個難題。但不必急著求解決,話題談到朱真得妻之後的行止。

  「通都大邑,自然不能住了。」朱真說道,「寒家原籍皖南,新安江山,萬山叢中,找一處與世隔絕,官府勢力所不達之處,想來不是難事。」

  「對。對!我贊成你舉家遠遁。」年羹堯忽然靈機一動,「席珍,你說,姓生,好不好?」

  「生?」朱真問道,「生公說法的生?」

  「不錯!」

  「為什麼姓這個僻姓?」

  「你看!」年羹堯用筷子蘸著酒倒著寫了一個「年」字,然後取消一點,將一撇搬動到上角,便成了一個「生」字。

  「原來如此!」

  「這表示年家傾覆。」

  「是!涵義很深。不過,有這個姓嗎?」

  「有!」年羹堯想了一下說,「明朝湖廣襄陽府有姓生的。那天我看《浙江通志》,記得明朝洪武年間,桐鄉有個縣令就姓生。」

  於是年羹堯招招手,命聽差去取了一部《浙江通志》來,查出洪武年間桐鄉有個縣官叫生用和,是有政聲的循吏。

  「那就是了!」朱真說道,「准定改姓生吧!」

  這使得朱真益發傾倒。在他心目中,年羹堯是個英雄,不想還如此淵博!這樣的文武全才,竟至落得贈妾托子,連個姓氏都保不住!轉念到此,他的雙眼潤濕了。

  「咦!席珍,何以作此兒女之態?」

  他不敢說破心裡的感覺,怕傷了年羹堯的自尊,但一時又找不出適當的理由來解釋他何以有此眼淚,所以只能強自掩飾:「沒有什麼!我有迎風見淚的毛病。」

  「咳!」年羹堯歎口氣,「你不必覺得沒有資格可憐我!我自己知道已經忍得過分,作賤得自己已沒有人味兒了!」

  「將軍,你不要這樣說!」朱真極力否認,也是極力勸慰,「大家都在為你不平!將軍,如果是論是非,曲不在你,這不是雖敗猶勝?」

  年羹堯的臉色慢慢沉靜下來,「你那話說得很好!」他說,「人家參我的罪名,我都承認,說我對不起國家,對不起百姓,都不錯,可是今上不能說這話!為什麼呢?因為今天我的罪名,都是他默許的、縱容的。只要我做一件事,立刻罪不成罪。所以論是非,的確曲不在我。來,我敬你一杯,你的話開導了我,讓我心裡好過得多了。」

  朱真有受寵若驚之感,也覺得安慰和驕傲,在這複雜的心情中,還有一句話不解,率直問道:「將軍,你說你只要做一件事,皇上就不會定你的罪了。那是件什麼事?」

  「把九阿哥殺掉。」

  「嗯、嗯!」朱真大吃一驚,「皇上真有要殺弟兄的意思?」

  「席珍,你飽讀儒書,應該知道,從古以來,凡是英主身後,往往有骨肉倫常的劇變,這原是無足為奇的事!」

  「那麼,」朱真遲疑了好一會,終於說了出來,「外面的那些流言呢?是真是假?」

  「你說的是哪些流言?」

  「說、說,」朱真乍著膽實說,「說四阿哥進了一碗參湯,皇上就駕崩了!」

  「那是靠不住的話。」

  「又說太后是皇上逼死的!」

  一聽這話,年羹堯雙眼緊閉,一臉的痛苦,朱真倒嚇一跳,不知他何以有此表情,只緊張地注視著。

  「提起這件事,我心裡很難過。所謂『我不殺伯仁,伯仁由我而死』,太后駕崩,推原論始,我等於做了幫兇!唉,早知如此,悔不當初!」

  「此話怎講?」

  「你知道不知道,太后為什麼厭世?」年羹堯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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