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乾隆韻事 | 上頁 下頁 |
九〇 |
|
下一天又召集群臣,歷舉怡親王的種種功德,將允祥之「允」恢復為「胤」,配享太廟,謚字為「賢」,上面另加八字:「忠敬誠直勤慎廉明」,稱為「忠敬誠直勤慎廉明怡賢親王」。又將他第四子弘皎封為寧郡王。此外建祠,另定墳寢之制,歲歲賜祭,都是下不為例的特恩。 其時十四阿哥已改禁在圓明園旁邊的關帝廟,可能怡親王臨終時曾為他求恩,所以皇帝命大學士鄂爾泰去跟十四阿哥說:打算把他放出來,加以重用。 哪知十四阿哥始終不屈,要命可以,要想用他辦不到。回奏中說:皇帝先殺了鄂爾泰,他才能出來受任辦事。這樣的態度,自然不必談了。 雍正十三年八月,皇帝得了心疾,暈厥復蘇,自知不久於人世了。特旨召見十四阿哥。 十四阿哥不奉召,於是寶親王弘曆跪在他胞叔面前說:「十四叔,千不看,萬不看,看在太太分上,請去一趟。」 旗人稱「太太」是指祖母,十四哥看在死去的母親分上,勉強到養心殿東暖閣去見駕。 這一母所生的兩兄弟,十年不曾見面了。一個即將就木,一個萬念俱灰,過去的恩恩怨怨,此時都不必再談了。皇帝只說:「弟弟,我把侄兒交給你!」 這是託派,亦即受顧命,十四阿哥始終倔強,平靜地答說:「皇上的恩典不敢受。我有病。」 皇帝想了半天,只歎一口氣。 到得第三天,皇帝駕崩圓明園,遺命以莊親王允祿、果親王允禮、大學士鄂爾泰、張廷玉為顧命大臣,宣讀遺詔:「寶親王皇四子弘曆秉性仁慈,居心孝友,聖祖仁皇帝於諸孫之中,最為鍾愛,撫養宮中,恩逾常格。雍正元年八月間,朕於乾清宮召諸王滿漢大臣入見,面諭以建儲一事。親書諭旨,加以密封,藏於乾清宮最高處,即立弘曆為太子之旨也。其仍封親王者,蓋令備位藩封,諳習政事,以增識見。今既遭大事,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。」 嗣皇帝哀哭盡禮,定期即位,改明年為乾隆元年。不過,在未即位以前,嗣皇帝就翻案了。不是有意違父之命,而是先皇有許多做錯了的,或者不該做的事,一一拿它矯正過來。 第一件事,定廟號為「世宗」。雍正皇帝,亦如前明的世宗,為晚年的修煉之術所累,養了幾個道士在西苑,後來驟得暴疾,亦可能和服了道士所修煉的金石藥有關。所以皇帝在大行皇帝駕崩的第四天就頒了一道上諭:「皇考萬幾餘暇,聞外間爐火修煉之說,聖心深知其非,聊欲試觀其術,以為遊戲消閒之具,因將張太虛、王定乾等數人,置於西苑空間之地,聖心視之與俳優人等耳!未曾聽其一言,未曾用其一藥,且深知其為市井無賴之徒,最好造謠生事,皇考向朕與親王面諭者屢矣。今朕將伊等驅出,各回本籍。伊等平時不安本分,狂妄乖張,惑世欺民,有干法紀,久為皇考之所洞鑒,茲從寬驅逐,乃再造之恩,若伊等因內廷行走數年,捏稱在大行皇帝御前一言一字,以及在外招搖煽惑,斷無不敗露之理,一經訪聞,定嚴行拿究,立即正法,決不寬貸。」 驅逐了道士又警告和尚,著禮部傳旨,通行曉諭:「凡在內廷曾經行走之僧人,理應感戴皇考指迷接引之深恩,放倒深心,努力參究,方不負聖慈期望之至意,倘因偶見天顏,曾聞聖訓,遂欲藉端誇耀,或造作言辭,或招搖不法,此等之人,在國典則為匪類,在佛教則為罪人,其過犯不與平人等。朕一經察出,必按國法佛法,加倍治罪,不稍寬貸。」 又一件事是廢皇子改名之例,卻又假託先帝遺命而行。 原來御名弘曆,下一字已將曆字下面的「日」改為「止」,寫成「歷」字;上面一字依雍正之例,亦應改寫。所以特頒上諭,說他與弟兄的名字,都是聖祖仁皇帝所賜,載在玉牒,如果因為他一個人,讓弟兄的名字統統改過,於心實有未安。 接下來便是為他父親補過了,「昔年諸叔懇請改名,以避皇考御諱,皇考不許。」他在上諭中這樣說,「繼因懇請再四,且有皇太后祖母之旨,是以不得已而允從。厥後常以為悔。屢向朕等言之,即左右大臣亦無不共知之也。」接下來講一篇避諱的道理,歸結於「朕所願者,諸兄弟等修德制行,為國家宣猷效力,以佐朕之不逮,斯則崇君親上之大義,正不在此儀文末節間也。」 當然,大家最注目的是雍正弒兄屠弟一案,如何翻法?皇帝首先是矜恤阿其那、塞思黑的子孫,而且將他們兩人說成「不孝不忠獲罪於我聖祖仁皇帝」,很巧妙地說成「皇考即位之後,二人更心懷怨望,是以皇考削籍離宗」,表示雍正屠弟是行家法。不過「阿其那、塞思黑孽由自作,萬無可矜,而其子若孫,實聖祖仁皇帝之支派也。若俱屏除宗牒之外,則將來子孫與庶民無異。」最後又為先帝開脫,說「當初辦理此事,乃諸王大臣再三固請,實非皇考本意。其作何辦理之處,著諸王滿漢文武大臣,翰詹科道,各抒己見,確議具奏。」並且聲明,有兩議三議,亦准具奏,表示並無成見橫於胸中,只求集思廣益。 不久,又將他的胞叔自圓明園關帝廟中釋放,同時做了一件使他胞叔稍減怨氣的事。恂郡王的長子弘春,在雍正時,竟出賣他的父親,為先帝封為貝勒,後晉封郡王。皇帝對這個賣父求榮的堂弟,深為鄙視,特頒上諭:「弘春蒙皇考聖慈,望其成立,晉封郡王,加恩優渥,此中外所共知者,乃伊秉性巧詐,愆過多端,於上年奉旨革去郡王,仍留貝子之職。冀其悔過自新,伊仍不知悛改,家屬之間,不孝不友。其辦理旗下事務,始則紛更多事,後則因循推諉,種種不妥之處,深負皇考天恩,著革去貝子,不許出門。令宗人府將伊諸弟帶領引見,候朕另降諭旨。」不許出門等於幽禁,所以大快人心。 再有件大快人心的事,是曾靜終於難逃一死。本來這一案的處理,顯失公平,令人不服。皇帝第一個就是這樣在想,不過不能在翻案之中暴露先帝的過愆,所以反覆推敲,才找得一個理由。 上諭中說:「曾靜大逆不道,雖置之極典不足蔽其辜。乃我皇考,聖度如天,曲加寬宥。夫曾靜之罪,不減於呂留良,而我皇考於呂留良則明正典刑,於曾靜則屏棄法外,以呂留良謗議及於皇祖,而曾靜止及於聖躬也。今朕紹承大統,當遵皇考辦理呂留良案之例,明正曾靜之罪,誅叛逆之渠魁,泄臣民之公憤。著湖廣督撫將曾靜、張熙,即行鎖拿,遴選幹員,解京候審,毋得疏縱洩漏。」 雍正做得最蠢的一件事,就是不殺曾靜,示天下以一己之好惡愛憎,可以無視於綱常法紀,任意而為。皇帝在這一點上,是有力矯正過來了。當然,那篇越描越黑的《大義覺迷錄》,本來初一、十五要在學宮為生徒講解的,此時亦取消了。 對於他父皇的弒兄屠弟,皇帝確是非常痛心的。尤其是弘時之死,在他猶有餘悸。一個人何致於連親生骨肉都不顧,為了權威,毫無矜憐之心,皇帝多年潛心默化。認為太監陰狠殘毒,常在一個人左右煽動進讒,不知不覺會受此輩的影響,先帝的殘忍一半由此。 因此皇帝整肅宮禁,首先從裁抑宦官著手,他將跟外廷官員在職務上有交接的太監,都改了姓,姓氏一共三個:姓秦、姓趙、姓高。合起來謂之秦趙高。意思是這些人都像秦始皇帝宦官指鹿為馬的趙高一樣,藉以提醒外廷官員及這些太監自己的警惕。 太監的職司中,有一個很重要,名為內奏事處。各部院衙門、各省督撫將軍的奏摺,以及皇帝的硃筆批諭,都經由內奏事處收發。即全固封,但某人上某摺,可曾批下,或交軍機,或者留中,能夠知道,亦可猜測出一個大概的結果,因此,到內奏事處去打聽的人很多。 為了防止洩密,皇帝將內奏事處的太監都改了姓王。 這道理很簡單,因為王是大姓,如果到內奏事處去打聽機密,答說要看王太監,人家必然會問:是哪個王太監?無法作答,就無法找到他想找的王太監了。 ▼第二十一章 皇帝很快地贏得了愛戴。因為他處事很公正,而且也很精明,紀綱與情理兼顧,所作決定,易於為人遵守,臣下就樂於遵守了。 不過,最主要的原因是,他父親在親族中間所造成的殘酷醜惡的傷痕,由他極力彌補遮掩,帶來了祥和之氣。阿其那、塞思黑自身的罪名,雖還未獲得昭雪,但子孫已得到相當的照顧,對於他的嫡親的「十四叔」,在私底下更是優禮有加。幾次他想恢復十四阿哥的爵位,無奈萬念俱灰的十四阿哥,堅持不受。 話雖如此,他常常派人去看十四阿哥,又要迎他入宮敘家人之情。十四阿哥亦總婉言辭謝,主要的一個原因是,他不願向他的這個侄子行君臣之禮。 「那麼,我去看十四叔。」他向御前大臣傅恆,也是他嫡親的內弟說,「你跟十四爺去說,我去看他,兩不行禮。那總行了吧?」 十四阿哥又覺得不向皇帝行禮,於心不安,所以還是辭謝了。 皇帝這回已定了主意,非看「十四叔」不可,挑了一天,微服簡從,悄悄地到了十四阿哥府裏,將及門時,方始傳旨,十四阿哥不必行禮。 當然,他的堂兄弟都在跪接,十四阿哥感念胞侄的情意,而且亦無法躲避,只得出廳迎接,長揖不拜。 「十四叔,」皇帝還了一揖,「我到你書房裏坐。」 皇帝久已聽說,十四阿哥即在幽禁之中,亦不忘西陲的軍事,如今書房裏掛滿了西北的輿圖,也擺滿了有關西北的各種書籍,日夕沉浸其中,往往廢寢忘食,所以一到便要去看他的書房。 「也沒有什麼不能見人的!」十四阿哥一開口仍然有著負氣的意味,「儘管來看。」 皇帝沒有接他的話,意態閒豫地到了書房裏,首先問十四阿哥的近況、意興。 「我是無復生趣的人,多勞皇帝惦念。」十四阿哥淡淡地答說。 話有些接不下去了,皇帝想了一下說:「我一直想跟十四叔來討教。」 「言重、言重,皇帝天縱聖明,無所不通。我又何能有益於聖學?」 「青海的軍事,十四叔親見親聞,親自指揮過的。」皇帝從容說道,「為了大清朝天下,永固邊圉,想來十四叔一定會指點指點我。」 這頂大帽子罩下來,十四阿哥無法推託了,而想到大清朝天下,自己只有知無不言的責任,否則就對不起祖宗了。 於是他說:「既然如此,我不能不略貢一得之愚。不過,這不是一兩天談得完的。」 「我原未期望十四叔在一兩天之內就能談完。」皇帝答說,「我天天來。」 |
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