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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五


  劉虹的眼睛頓時發亮。「謝謝你!」她說,不過聲音極低。

  「家嫂——」

  朱真剛剛開口,劉虹便拿他的聲音打斷。「朱二哥,」她說,「以後是一家人了。這麼叫法,似乎不通。」

  朱真自己已覺得有些刺耳,便點點頭說:「好。你叫她表姊,我仍舊管她叫大嫂。」

  「這才是。」劉虹停了一下不聽見他開口,便即催問,「你剛才的話沒有完。」

  「喔,我是說大嫂跟你很投緣。」

  「我的人緣一向好的。」劉虹說,「何況,何況是我表姊!」說著,抿起嘴笑了。

  這片刻相處,朱真已有如飲醇醪、陶然飄然之感。他也毫不掩飾自己的感覺,傻傻地望著她笑。

  劉虹卻收斂了笑容。「咱們談點正事,好不好?」她問。

  「好啊!」

  「我帶來一點東西,只怕不容易脫手。」劉虹將放在身邊的一個包袱捧了給他,「你慢慢兒看。」說著向窗外看了一眼。

  朱真將包袱接在手中,從沉甸甸的感覺中,料知必是珠寶,「慢慢看」的叮囑,是提醒他財不露白。而朱真卻根本不想看,措大暴富,會失神落魄,不如不看。於是,他將包袱交了回去,心裏在想,最好連嫂子都不必看。

  「表妹,我有句話,不知道該不該說?」

  「說,說,」劉虹身子向前俯一俯,「朱二哥,你怎麼這樣子說?你我之間,難道還有什麼忌諱?」

  「不是忌諱,我怕我的話太直率,不大中聽。自古以來,非分之財,足以敗身。所以我不願意打開來看,怕會受了引誘,心神不寧!大嫂人很賢慧,但到底也是世俗婦人,所以你最好也不必給她看。」

  劉虹靜靜地聽完,將眼垂了下來、是很認真地在考慮的神氣。

  「朱二哥,」她說,「我也不能完全不告訴她,拿一些給她看,行不行?」

  「也好!」朱真忽然想到,她也是尋常女子,有這麼一批珠寶在手,渾若無事,是不是修養高人一等呢?

  「朱二哥!」劉虹對他的一舉一動都很敏感,「你在想什麼?」

  「我很佩服你!」

  「佩服我?」劉虹又恢復了那種嬌憨明快的眼神,「為什麼?」

  「我在想,若是我有那麼一囊價值鉅萬的珠寶,只怕會神魂顛倒、坐立不安。而你,一點都看不出。」

  「這,也許是我看得多的緣故。」說到最後一個字,她趕緊又說,「朱二哥,你不會罵我太狂妄?」

  「不,不!你說得對。見慣了就不在乎了。」

  「我也在乎的!有時候我想想興奮得睡不著覺。」

  「喔,」朱真對她突然改變的說法,頗感困惑,「你是怎麼在想呢?」

  「我想到,憑這些東西,可以幫助你創一番事業,我就興奮了!」

  她的眼睛發亮,是真的有著出自衷心的喜悅。這使得朱真又困惑了,莫非故主的恩情,一點都不念。

  「我又想到,我肚子裏的一塊肉,終於付託有人,能為他留下一枝根苗,我也會很興奮。不過,」她的聲音低了下來,「不知道是男是女?」

  「男女不都一樣嗎?」

  劉虹正要答話,只見門簾啟處,探頭進來的是朱太太。她的眼尖,一眼看出,立即站了起來。朱太太搖搖手說:「你請坐!」接著向朱真使了個眼色,示意要他出來說話。

  到得堂屋裏,沈福迎上來說:「朱少爺,恐怕今晚上就得走!」

  何以如此匆促?朱真愣住了,朱太太便輕聲說道:「是今天晚上走的好。我也是她來了以後才想到,北方口音,冒充我的表妹,只怕沒有人肯信。不如今天晚上就走。」

  「剛才有人來通知。有四輛車到乍浦,沿途不能查的,搭那一輛到了海寧縣境,另外有人來接應。」

  這四輛沿途不查的車,朱真知道,必是掛著將軍衙門的旗號,駛往乍浦防守海口的都統衙門,輸運軍需。機會是好機會,但想到有一大障礙。

  「大嫂,小鶯兒還在她舅舅家呢!」

  小鶯兒就是朱太太的女兒,年方十歲,為舅母接了去玩了,一時接不回來,朱太太怎麼能走?

  「我不走!非要我在這裏,應付鄰居,才不致出事。」

  「大嫂,你怎麼應付?」

  「這有個說法,說我表妹是鬧婚變,私自從夫家出走,這件事很不安,所以我讓你連夜把她送回去。這個說法,不就面面俱到了嗎?」

  朱真躊躇了一下說:「看來也只好如此!可是以後呢?」

  「不要緊!」沈福說道,「過幾天我再把朱太太送了去。」

  「那好!大嫂,你趁早把小鶯兒接了回來。」朱真又問:「什麼時候走?」

  「總得過了三更天。」沈福說道,「得悄悄兒走一段路。車子停在城門口等。」

  於是朱真與朱太太又復入內,將一切情形告訴了劉虹。她戀戀不捨地說:「丟下表姊走了,怎麼行?」

  「唉!」朱太太不以為然地,「暫時分手幾天,你何必這樣。來,我們先吃飯,吃完了再說。」

  匆匆飯罷,為了不驚動鄰居,都不敢高聲說話,同時也不知從何說起。一切是那麼倉促,一切是那麼茫然,只有默默地接受冥冥中的安排。

  好不容易捱過三更天,沈福在堂屋裏輕輕叩了兩下板壁。朱真便站起身來說:「是時候了!」

  「表姊,」劉虹忽然掉下眼淚來,「我真捨不得走。」

  朱太太心裏也是七上八下,好不是滋味,不過她不能不強自支撐,便拍拍劉虹的背說:「好好走吧!你們到了那裏,我跟著也就來了。」

  「是!」劉虹拭一拭淚,默默地走了出去,手裏提著一個包裹,阿雲提著一隻藤箱,朱真手裏什麼都沒有,跟著沈福在黑影裏出了大門。連道聲別都沒有,因為怕鄰居聽見。

  杭州十城門,旗營靠近西湖,所以將軍衙門的車子停在清波門,而海寧、乍浦是在東面,所以摸索著上了車。一開城門,繞道往東,徹夜急馳,輪走如雷,朱真顛得屁股都疼了,而心裏卻是惦念著劉虹,別震動了胎氣。

  到得天明,到了一座小城。沿著運河往北,進南門不遠,車子停了下來。朱真下車一看,是個圍牆完好,內中瓦礫遍地的廢園,正待動問時,只見沈福匆匆奔到後面那輛車旁,連聲喊道:「阿雲、阿雲,快扶下來!」

  朱真這才發現,四下無人,是換車的極好機會,因而也上前幫忙。等阿雲探頭出來,立即伸手扶住,輕輕向懷中一帶,等於是拖了下來的。及至劉虹出現,他可不敢用對待阿雲的辦法,怕把她拖得摔一跤,所以用很清晰的聲音說:「我抱你下來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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