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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五


  「楊先生這話錯了。多少人說我驕恣跋扈。可是我不敢自以為是,凡有嘉言,無不拜納,這不但自信得過,亦是舉座堪以作證的。何以楊先生獨以為我會拒諫?」

  「既然如此,我可不能不說了!」楊介中一個字一個字地說:「急流勇退。」

  此言一出,滿座不歡,方在興高彩烈之際,有這麼一句話,豈非大殺風景?年羹堯雖仍含著笑,表示不以為忤,但那笑容已很勉強了。

  「如何?」楊介中對滿座的不滿之色,渾似不見,這樣催問一句,頗有自詡先見之意。

  年羹堯的酒意很濃了,不免發怒,但正當要形諸神色之際,突然省悟,改容相謝。「楊先生,」他說,「容我好好請教!」

  「不敢當!大將軍今天的酒多了,明天一早再談吧!」

  這一來,盛筵自是草草終場。第二天一早,年羹堯去訪楊介中,請教昨天他所說的那四個字,何所據而云然?

  「大將軍,你以為恩眷如何?是盛呢?還是衰?」

  「這我就不知道了。只覺得看不出來。」

  「怎麼看不出來?大將軍不去細想而已!」

  「倒要請教。」

  「大將軍請想,年近歲逼,雨雪載途,此時入覲,是不是一件苦事?」楊介中說,「何不等到來春?」

  年羹堯恍然大悟。目下並無必須皇帝面授機宜之事,如果尋常述職,則以皇帝過去體恤之無微不至,必定會想到時入冬令,雨雪紛飛,正是行旅艱苦之時,命他在開春進京。於此可知,恩眷至少已不如過去之隆。見微知著,楊介中的眼光,真可佩服。

  「楊先生,」他說,「多蒙一語指點,啟我愚蒙。不過,我自己覺得並沒有犯什麼大錯,何以皇上會改變態度?」

  「大將軍應該自問,以何曠世的功勞,深蒙四團龍褂之賜?凡人有所予而必有所取,所予愈厚,所取愈不薄。大將軍總有不能讓皇上滿意之處吧?」

  「是的。」年羹堯考慮了好一會說,「楊先生請屈駕到敝齋,我有樣東西,任何人沒有見過的,不妨請楊先生看一看。」

  於是楊介中隨著年羹堯到了衙門裏,在他那間滿目儘是御賜珍品的書房中,看到了皇帝親筆所寫的密旨。

  楊介中倒抽一口冷氣,知道年羹堯被禍不遠了。心裏在想,如果自己一說破,說不定會逼得年羹堯造反,他處處學吳三桂,是很可能造反的。果然如此,禍至更速。說不得只好相機規勸。

  「這個密旨,似乎已無用處。」他說,「青海之亂已平,不虞九阿哥會有什麼掣肘之事。不如繳還為是。」

  「本可繳還,如今倒不能繳了!」

  「乞道其故?」

  「我要留著作個把柄。」年羹堯說,「楊先生,大家都知道,我父子兄弟,出於雍府門下。皇上的性情,我摸得很清楚,在利害關頭上,他什麼事都做得出來。我要留著這道密旨,做個保命的『鐵券』。」

  聽得這話,楊介中心裏一陣陣發毛:年大將軍是死定了!自己明哲保身,早早脫身為妙。好在年關將近,原該一年一度回鄉度歲,此時不必說破,到了開年託詞寫封信來辭館就是。

  ▼第十七章

  到得保定,年羹堯自然要留宿兩三日。因為直隸總督李維鈞,是他的知交。李維鈞的嫡子李宗渭,在西寧候補,頗得年羹堯的賞識,關係已到了禍福相共的地步。

  「大將軍,」李維鈞憂心忡忡地說,「皇上對大將軍已起了疑心,千萬留神。」

  「喔,你何所據而云然?」年羹堯說,「以你我的交情,你應該知無不言,言無不盡才是!」

  李維鈞沉吟了一會兒,終於取出一件硃批的奏摺,讓年羹堯細看。原來直隸有個道員叫宋師曾,是年羹堯親信的舊部之人,上年在直隸虧空了四萬七千兩銀子的公款,為人參奏革職,本當抄家賠補,恰好年羹堯進京陛見,為宋師曾乞情。一年以前的年羹堯,在皇帝面前說一是一,說二是二,何況這樣的小事?皇帝當即命年羹堯傳諭同時在進京的李維鈞,限宋師曾將虧空在三年內清完,完清之日具摺奏報。意思是虧空一清,還可復職。

  四萬七千兩銀子,在督撫實不算大數,李維鈞幫宋師曾的忙,在一年之內就完清了。遵照當初的諭旨,且具摺奏報,自不免有代為乞恩之意。皇帝就在這個摺子上,長長地批了一大篇。

  硃批中一開頭就提到了年羹堯:「為宋師曾乞恩,係爾之意見,抑或出於年羹堯之意見?若係爾意,朕即施恩,若出於年羹堯之意,朕則不施此恩也!」

  只看到這一段,年羹堯的臉色就變了,強自抑制著內心的震動,繼續往下看。

  「近日年羹堯陳奏數事,朕甚疑其居心不純,大有舞智弄巧,潛蓄攬權之意。爾之獲蒙知遇,特由於朕之賞識,自初次召對時,見爾藹然有愛君之心,見諸詞色,所以用爾。自用之後,爾能盡心竭力,為國為民,毫不瞻顧,因而遂取重於朕。豈年羹堯所能為政耶?」

  看到這裏。年羹堯不由得望了李維鈞一眼,心裏有疑問,所謂「毫不瞻顧」,是否說李維鈞曾經一無回護地在皇帝面前道過他的短處?

  不過再一看下去,他的疑問立刻就消釋了。「近有人奏,爾饋送年羹堯禮物過厚,又覓二女子相贈之說,朕實不信,想斷無此事!但念對朕如此忠誠,與朕如此契合,朕凡有言,何忍隱而不宣?至卿向日與年羹堯之交往,曾經奉有諭,朕亦不怪。」

  看到這裏,年羹堯不能不問了:「是什麼諭旨?」

  「有一次皇上問我,你跟年某人是不是很好?我說是的。皇上沒有再說下去。硃批上所指的,大概就是這件事。」

  年羹堯點點頭再往下看。「今年羹堯既見疑於朕,故明白諭卿,以便與之疏淡,宜漸漸遠之,不必令伊知覺。」

  到此時。年羹堯的心情比較平靜了。「陳常,」他喚著李維鈞的號說,「那麼,你的意思怎麼樣呢?我們朋友的交情,到此中斷了?」

  「是何言歟?」李維鈞憤然作色,「倘有此心,何必把硃諭拿出來?」

  「是,是!」年羹堯改容相謝,「我錯了!陳常,我想應該及早抽身。」

  「及早抽身,不如固寵。」

  「寵何由固?倒要請教。」

  「無非做一件皇上自己不便做而很想做的事。」李維鈞說,「大將軍智慧絕人,莫非還想不透?」

  年羹堯沉吟不答,在李維鈞的簽押房裏往來蹀躞,好久才站住腳說:「這件事要做亦嫌晚了。如今,倒要留著那個人,作個制衡之計。」

  所謂「那個人」是指九阿哥,年羹堯想拿他來挾制皇帝,是一著險棋。李維鈞頗不以為然,因而勸道:「大將軍,走到這一步,出入甚大,千萬慎重!」

  「當然。豈有不慎重之理?不過,陳常,你我禍福相共,你得支持我才是。」

  「這何消說得?卻不知如何支持法?」

  「第一、京中的消息,還是要請你格外費心,多多見示;第二、我想在保定置一所房,請代覓。」

  「置產作何用途?」李維鈞問,「是覓地,還是覓現成房屋?」

  「覓現成的好了!亦無非作個退步。」年羹堯說,「不日有一筆餉,大概有三十萬,如果交由貴處轉撥,只撥一半好了,其餘的留在貴處。」

  此事責任很重,如果為皇帝查到,立即便有殺身之禍。但轉念又想,倘或拒絕,年羹堯便會起疑,自己受過他許多好處,這筆賬算起來,眼前便難應付,說不得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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