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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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便殿召見,皇帝幾乎完全脫略禮數,一再慰勞,繼以賜宴。第二天在養心殿單獨召見,開始談到九阿哥允禟。 「這個人的花樣很多,我特意把他送到西寧,就因為只有你能制他。」皇帝問道,「你看他在那裏,是不是還安分?」 「回皇上的話,」年羹堯答說,「人之安分不安分,不在表面。臣受付託之重,防範不敢稍息。不過用兵在外,不能無後顧之憂,倘或臣領兵南下,九阿哥與延信勾結,變生肘腋,那時臣回師不及,進退失據,如何是好?」 「說得是!也不可不防。」皇帝想了一下說,「謀反作亂之事,亦不會突然而發,事先必有跡象可尋。你所為難的是,逆跡未顯,無可奈何,倘或有權能夠便宜處置,你是不是有把握在逆謀揭露之前,先弭患於無形?」 「是!」年羹堯答說,「如臣有權,隨時可作緊急處置,平時曲突徙薪,防患未然,亦可放手去辦,無所顧慮。」 「好!我給你一樣東西。」 皇帝提起硃筆,寫了一道密旨,道是青海用兵,為先帝生前最後的一件大事,如今羅卜藏丹津猖狂作亂,果如先帝所料,非徹底敉平,不足以慰遺志。年羹堯受命料理此事,責任甚重,為專責成,特授非常之權,倘或軍前有人作亂,不問身分,便宜處置,事後奏聞。 這道密旨,寫得異常切實,但一交到年羹堯手裏,皇帝立即發覺,做了一件大錯特錯的事,自己的把柄,握在年羹堯手裏了! 要想收回,比不給這道密旨更壞!皇帝只有死心塌地去刻意籠絡。等年羹堯一回任,立刻派專差去頒年賞,貂帽、蟒袍、御筆「福」字與春聯,以及鼻煙、安息香之類的什物以外,還有一件御用的四團龍貂皮褂。 這是皇帝的服飾,年羹堯在謝恩摺子中,自然要陳明。及至原摺發回,只見「團龍補服非臣下之所敢用」這一句旁邊有硃批:「只管用!當年聖祖皇帝有例的。」 由此開始,正月初三賜荷包一對,玉環兩件,人參四十斤。正月初五賜鹿尾、野雞、橙柚、奶餅等食物。正月初八賜玄狐袍褂。正月十一賜茶葉四瓶。正月十六賜西洋圓規兩副。正月二十二賜東珠一顆、鹿尾二十條,又賜年妻耳環一副。二月初九賜琺瑯翎管。二月十四賜鳥槍一杆。從此,早則三、五日,遲則十天半個月,必有賞賜,而硃諭中的親熱之情,更是曠古絕今。 到了六月裏,皇帝作主,將年羹堯的長子年熙,過繼與「舅舅」隆科多為子,特為頒一道硃諭:「年熙自今春病只管添,形氣甚危,忽好忽重,各樣調治,幸皆有應,而不甚效。朕思此子,非如此完的人,近日著人看他的命,目下並非壞運,而且下運數十年上好的運;但你目下運中言,刑克長子。所以朕動此機,連你父亦不曾商量,擇好日即發旨矣。此子總不與你相干了!舅舅已更名『得住』,從此自然痊癒健壯矣。年熙病先前即當通知你,但你在數千里外,徒煩心慮,毫無益處。但朕亦不曾欺你,去歲字中皆諭你知,老幼平安之言,自春夏來,惟諭爾父康健,並未道及此諭也。朕實不忍欺你一字也!爾此時聞之,自然感喜,將來看得住功名世業,必有口中生津時也。舅舅聞命,此種喜色,朕亦難全諭。舅舅說:『我二人若稍作兩個人看,就是負皇上矣!況我命中應有三子,如今只有兩個;皇上之賜,即是上天賜的一樣。今合其數,大將軍命應克者已克;臣命三子者又得。從此得住自然痊癒,將來必大受皇上恩典者。』」 這是將隆科多跟年羹堯拴成一種休戚相關,禍福相共的關係。皇帝心裏在盤算,年羹堯有幾重關係掌握在自己手裏:第一重是與年遐齡的父子關係;第二重是與年希堯的兄弟關係;第三重是與年貴妃的兄妹關係。不過,一個天性涼薄的人,這三重關係都可以置之度外的。 但是與年熙的父子關係,年羹堯一定會重視,而與隆科多的乾親家關係,則又不能不顧忌。這兩條線,遙遙拴住,將會使得年羹堯採取任何行動時,都不能不考慮這兩重關係上的變化與後果。 更重要的是,皇帝將隆科多與年羹堯拴成親家,即意味著賦予隆科多以監視年羹堯的責任,他應該規勸、勉勵,必要的時候,應該舉發,不然便是同謀,所以隆科多說:「如你我稍作兩個人看,便是有負皇上。」 皇帝對這件事自覺做得非常滿意,同時年羹堯平青海,亦能不負所期,使得他可以大大地誇耀武功,因而躊躇滿志,高興得很。 但是,其他方面的報告顯示,年羹堯似乎根本沒有瞭解他的意思。在皇帝看,青海之亂,根本不值得這樣子支持,要兵有兵,要餉有餉,原來估計會打折扣的,照給實數,這樣格外的支持,還不能打勝仗,又何貴乎你這個年羹堯? 皇帝的意思是,期待著年羹堯能致允禟於死,而不讓他落任何惡名。這一點要仔細去考慮,法子多得很,而最好的是一個「困」字。 這是年羹堯所不能理解的,奪位之局已經大定,八阿哥、九阿哥、十四阿哥,縱使內心不服,亦只得委屈在心,既不敢公然誹謗,更不敢密謀造反。冤家宜解不宜結,何況是自己同胞?所以對於皇帝想「困」住九阿哥這一點,認為是不必要的。 他自己是這樣的想法,部下有個親信,則更進一步地作了規勸。這個人叫胡期恒,字元方,湖北武陵人。他的父親叫胡獻微,官拜湖北藩司,其時年遐齡正當湖北巡撫,兩人氣味相投,結成至交。所以年羹堯跟胡期恒從小在一起,交情極深。 到了康熙四十四年,胡期恒中了舉人,皇帝南巡時,胡期恒因為獻詩而授職翰林院典籍。不久,外放為夔州通判,在任恩信相孚,頗得百姓的愛戴,特為他建生祠,供奉他的長生祿位。這是做官最大的榮譽,沒有一個長官不看重的,而況他的上官巡撫,正是總角之交的年羹堯,專摺保薦,升為夔州知府,再升川東道。年羹堯由四川總督兼督陝西,復薦胡期恒為西安藩司。胡期恒確是個好官,而且很能幹,年羹堯之言聽計從,自不待言。 當九阿哥被遣到西寧時,胡期恒便向年羹堯獻議,對待九阿哥,最好敬而遠之,看他行事如何再說。九阿哥頗為機警,知道年羹堯必奉有皇帝的密命,對他嚴加監視,同時他也知道,此時決非可以反抗的時候,所以在西寧安分守己,毫不生事。同時對屬下約束甚嚴,凡是與商民有所交易,絕對不許爭多論少,更莫說仗勢欺人。因此,在西寧只要一提起「九王爺」,都會翹大拇指,說他是「賢王」。 見此光景,胡期恒便勸年羹堯,應該特別禮遇九阿哥,不但要感化他不會再記著皇帝的仇恨,甚至可以期待他將來為國所用,能替皇上出一番力。 這個想法自不免天真些。但他跟胡期恒都知道,這樣做法,還能使九阿哥減少對他的敵視。皇帝得位,內靠隆科多,外靠年羹堯,已是滿朝文武,盡人皆知的事實,所以凡是反對皇帝的,亦無不對隆、年二人斥以白眼。年羹堯為了自己的前程,希望能與九阿哥修好,這段心事,只是不便明說。胡期恒明白,亦不便揭破,所以才找理由勸他禮遇九阿哥。 於是一月之中,總有兩三次,彼此書信往還,雖是泛泛之語,總表示音信不斷,關係不淺。這犯了皇帝的大忌,卻苦於不便在硃諭中指摘,因而在雍正二年底,特召年羹堯陛見。 年羹堯的恩寵,方興未艾,所以這次奉召陛見,大家都以為必是皇帝因為他平了青海之亂,召進京去,面致慰勉,等他回到西寧,儀仗必又不同。因而無不以加官晉爵作預賀。年羹堯自己亦是這麼在想,如今是太保,回來必是太傅了。 動身之前,大宴門下幕友,飛觴醉月,逸興遄飛,唯有首席的一位幕友,與年羹堯的關係介乎師友之間的楊介中獨獨銜杯不語,既無善頌善禱之語,亦無惜別的表示,不免使得年羹堯有怏怏不足之意。 「楊先生,」他畢竟忍不住了,開口問道:「臨歧在即,豈無一言為贈?」 「我倒是有句話想奉勸大將軍,只恐不肯見納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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