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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五


  「不要!」

  「那就請坐一會兒,很快就有。」

  她替弘曆斟了一杯茶,把兩隻綠釉缸都拿了進去,不知是去做什麼點心。弘曆看那杯子很乾淨,茶汁澄明,不由得伸手端來就喝。茶味微苦回甘,十分解渴。他情不自禁地又喝了一杯,頓覺涼生兩腋,栩栩然神清氣爽,因而想到盧仝所說的「七碗風生」,原來真有這樣的妙處!

  「這該做首詩!」他心裡這樣在想。頓時詩興勃勃。說是「詩興」,不如說是一個聰明而好炫耀的孩子,找到了一個可以表現的機會。於是立即收束心神,很用心地去找眼前的景致,心中的意象,看有哪些材料可以鍛煉為詩?

  弘曆剛學會做詩不久,興致特濃,癮頭也很大,第一個念頭便決定要做四首五律。律詩要講對仗,老師教他,先把中間兩聯湊起來,加上頭尾,成詩就快了。他就是照這個法子,很快地有了一聯。正當構想第二聯時,才發現了一個絕大難題。

  原來弘曆的詩是初學乍練,詩韻不熟,除了支、麻、灰、尤、仙、齊之類,少數幾個不容易混淆的平韻以外,其餘都得翻一翻纂成不多幾年的《佩文韻府》,才知道合不合韻。像他現在所做的一聯,下句是「松濤入耳輕」,這個「輕」就不知是在八庚、九青,還是十一真、十二文之中?這樣只照音似做下去,回頭一翻詩韻,全都失粘,豈非白費心血?

  就在這沉吟之際,那宮女又出現了,手中一個託盤,盤中一碗湯圓,共是八個,皮子極薄,隱隱透出餡兒的顏色,紅的自是玫瑰,黃的必是桂花。

  「小阿哥嘗嘗!」她說,「包管跟禦膳房做的不同。」

  弘曆點點頭,拿湯匙舀了一個送到口中,正待咬破,卻嚇了一大跳。

  原來是那宮女尖叫:「當心,燙!」

  也虧得她這一喊,否則餡兒裡面的糖油,還真會燙了舌頭。弘曆剛咬開一個缺口,便覺香味撲鼻,粉紅色的玫瑰醬滿在湯匙裡,襯著雪白的皮子,顏色鮮豔極了。

  嘗一嘗香甜滿口,不由得便一連吃了兩個,到第三個,送到唇邊,卻又停了下來。

  「怎麼?」她問,「必是不中吃?」

  「不是。」

  「那麼,怎麼不吃呢?」

  「我是捨不得!」

  「捨不得?為什麼?」

  「又好看,又好聞,一吞下肚,什麼都沒有了。」弘曆笑道,「可又實在想吃。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?」

  「原來如此,」那宮女笑得很高興,「小阿哥這麼誇獎,可真不敢當。」

  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

  「我呀!」那宮女忽然憂鬱了,「沒有名字。」

  「沒有名字?」弘曆奇怪,「人怎麼會沒有名字?」

  「原來是有的。如今沒有了!」她亂以他語,「小阿哥,快吃吧,燙了不能吃,涼了不好吃。這會兒,正是時候。」

  於是弘曆又吃桂花餡兒的。每種吃了三個,各剩一枚在碗中。

  「何以剩這麼兩個?」那宮女問,「想來還是不中吃?」

  「中吃,中吃!」弘曆答說,「是吃不下了。吃剩有餘,不很好嗎?」

  「是的,是的!聽小阿哥出言吐語,真是有大福澤之人。剩下也好,以米做的湯圓,吃多了會停滯。」

  一語未畢,弘曆眼尖,發現人影,仿佛是四兒,便冒然叫一聲:「四兒!」

  果然不錯!四兒匆匆奔來,發現弘曆,先即站住,然後又飛奔而至,一面擦汗,一面氣急敗壞地說:「天可憐見,到底讓奴才尋著小主子了!」

  「你怎麼這等狼狽?」弘曆問道,「你倒找鏡子照照你自己看!」

  「不用照。」四兒答說,「奴才好找,又急又累,何得不狼狽。咦,」這時四兒才發現那宮女,詫異地問,「你是什麼人?」

  「她沒有名字——」

  「對了!我沒有名字。」那宮女說,「你快陪著你小主人回去吧!別說到這裡來過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

  「告訴你沒有錯!別多問了,走吧!」

  「真是怪事。」四兒望著碗裡的湯圓,咽了口唾沫,「小主子用了點心了?」

  「你吃了它吧!」弘曆指著碗說,「好吃得很。」

  雖只兩個湯圓,四兒到底也解了饞了,吃完舐唇咂舌地稱讚,「真不賴!」

  「走吧!」弘曆從荷包裡摸出兩個壓囊底的金錢,放在井臺上,向那宮女說道,「這個給你!」

  「不用,不用——」

  一語未畢,四兒搶著說道:「別客氣了!你道謝就是。」

  於是那宮女便說:「謝謝小阿哥。」

  弘曆哼了一聲,徐徐起身,四兒便去牽馬,一路走,一路說:「真得快走了!今兒是照例到獅子園給王爺、福晉請安的日子,差點都忘了!」

  「什麼?」那宮女抓著四兒的手問,「你說什麼獅子園?」

  四兒看她臉色有異,大惑不解,「怎麼著,」他問,「莫非獅子園你都不知道?」

  「自然知道。」那宮女臉色恢復平靜了,「我是問,這位小阿哥是雍親王的什麼人?」

  「你想呢!」

  「是了,必是雍親王的小阿哥,可不知道行幾?」

  「你問它幹嗎?」

  「不許你這樣子!」弘曆覺得四兒吃了人家的東西,用這樣狐假虎威的態度欺侮人家,未免可惡,所以加以呵斥,「跟你說過幾回,別張牙舞爪的,總是不聽。」

  在四兒卻是委屈了。他絕無欺侮人的意思,只是「小阿哥」們的排行搞不清楚。有時候夭折了不算;有時候生母出身較高,雖夭折了也算;有時候已經算了,忽而又不算。反正口頭上所稱呼的,跟玉牒上的記載,常有不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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