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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一


  「原來是吃的東西!」

  「小阿哥以為是什麼?」

  「我只當是抹臉或者擦手用的。」弘曆自覺完全明白了,「如今可知道了,拿來做『克食』的餡兒。」

  這是滿洲話,每天供神用的酥油點心,就叫「克食」。供過撤下,常常分賜皇子皇孫,王公大臣,亦猶共享福祚之意。

  「『克食』是供神用的,自有御膳房備辦。不是的!」

  「那麼,」弘曆問道,「怎麼吃法呢?」

  「吃法很多。」那婦人突然問道,「小阿哥,你騎了半天的馬,想必也餓了,要不要拿點兒吃的,給你充充饑?」

  弘曆倒確有此意。肚子並不太餓,只是為那兩種醬的色香所誘,很想嘗一嘗。但他在雍親王嚴格教導之下,從小就很講究邊幅,隨隨便便闖了來,吃一個素不相識的宮女的食物,顯得貪嘴,是件可恥的事,所以搖搖手說:「不要!不要!」

  不說還好,一說話顯了原形。原來口角已有流涎,一說話自是把唾沫咽了下去,喉頭啯啯有聲,自己都覺察到了,不由得臉一紅。

  「小阿哥也是主子,就算我孝敬的好了!」那宮女又說,「若是小阿哥覺得過意不去,吃完了隨便賞我一點兒什麼!」

  這便成了交易,弘曆覺得問心可以無愧,因而點點頭說:「那倒可以。」

  「好!」那宮女很高興地,「小阿哥先在外面涼快涼快!我端涼茶給你喝。」

  說著那宮女進了屋子,一手端個托盤,一手掇張凳子,托盤中一壺涼茶,一隻茶杯,都放了在井臺上,凳子就擺在井臺旁邊。

  「要扇子不要?」

  「不要!」

  「那就請坐一會兒,很快就有。」

  她替弘曆斟了一杯茶,把兩隻綠釉缸都拿了進去,不知是去做什麼點心。弘曆看那杯子很乾淨,茶汁澄明,不由得伸手端來就喝。茶味微苦回甘,十分解渴。他情不自禁地又喝了一杯,頓覺涼生兩腋,栩栩然神清氣爽,因而想到盧仝所說的「七碗風生」,原來真有這樣的妙處!

  「這該做首詩!」他心裏這樣在想。頓時詩興勃勃。說是「詩興」,不如說是一個聰明而好炫耀的孩子,找到了一個可以表現的機會。於是立即收束心神,很用心地去找眼前的景致,心中的意象,看有哪些材料可以鍛煉為詩?

  弘曆剛學會做詩不久,興致特濃,癮頭也很大,第一個念頭便決定要做四首五律。律詩要講對仗,老師教他,先把中間兩聯湊起來,加上頭尾,成詩就快了。他就是照這個法子,很快地有了一聯。正當構想第二聯時,才發現了一個絕大難題。

  原來弘曆的詩是初學乍練,詩韻不熟,除了支、麻、灰、尤、仙、齊之類,少數幾個不容易混淆的平韻以外,其餘都得翻一翻纂成不多幾年的《佩文韻府》,才知道合不合韻。像他現在所做的一聯,下句是「松濤入耳輕」,這個「輕」就不知是在八庚、九青,還是十一真、十二文之中?這樣只照音似做下去,回頭一翻詩韻,全都失粘,豈非白費心血?

  就在這沉吟之際,那宮女又出現了,手中一個托盤,盤中一碗湯圓,共是八個,皮子極薄,隱隱透出餡兒的顏色,紅的自是玫瑰,黃的必是桂花。

  「小阿哥嘗嘗!」她說,「包管跟御膳房做的不同。」

  弘曆點點頭,拿湯匙舀了一個送到口中,正待咬破,卻嚇了一大跳。

  原來是那宮女尖叫:「當心,燙!」

  也虧得她這一喊,否則餡兒裏面的糖油,還真會燙了舌頭。弘曆剛咬開一個缺口,便覺香味撲鼻,粉紅色的玫瑰醬滿在湯匙裏,襯著雪白的皮子,顏色鮮豔極了。

  嘗一嘗香甜滿口,不由得便一連吃了兩個,到第三個,送到唇邊,卻又停了下來。

  「怎麼?」她問,「必是不中吃?」

  「不是。」

  「那麼,怎麼不吃呢?」

  「我是捨不得!」

  「捨不得?為什麼?」

  「又好看,又好聞,一吞下肚,什麼都沒有了。」弘曆笑道,「可又實在想吃。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?」

  「原來如此,」那宮女笑得很高興,「小阿哥這麼誇獎,可真不敢當。」

  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

  「我呀!」那宮女忽然憂鬱了,「沒有名字。」

  「沒有名字?」弘曆奇怪,「人怎麼會沒有名字?」

  「原來是有的。如今沒有了!」她亂以他語,「小阿哥,快吃吧,燙了不能吃,涼了不好吃。這會兒,正是時候。」

  於是弘曆又吃桂花餡兒的。每種吃了三個,各剩一枚在碗中。

  「何以剩這麼兩個?」那宮女問,「想來還是不中吃?」

  「中吃,中吃!」弘曆答說,「是吃不下了。吃剩有餘,不很好嗎?」

  「是的,是的!聽小阿哥出言吐語,真是有大福澤之人。剩下也好,以米做的湯圓,吃多了會停滯。」

  一語未畢,弘曆眼尖,發現人影,仿佛是四兒,便冒然叫一聲:「四兒!」

  果然不錯!四兒匆匆奔來,發現弘曆,先即站住,然後又飛奔而至,一面擦汗,一面氣急敗壞地說:「天可憐見,到底讓奴才尋著小主子了!」

  「你怎麼這等狼狽?」弘曆問道,「你倒找鏡子照照你自己看!」

  「不用照。」四兒答說,「奴才好找,又急又累,何得不狼狽。咦,」這時四兒才發現那宮女,詫異地問,「你是什麼人?」

  「她沒有名字——」

  「對了!我沒有名字。」那宮女說,「你快陪著你小主人回去吧!別說到這裏來過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

  「告訴你沒有錯!別多問了,走吧!」

  「真是怪事。」四兒望著碗裏的湯圓,咽了口唾沫,「小主子用了點心了?」

  「你吃了它吧!」弘曆指著碗說,「好吃得很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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