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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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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你一定要我說,我就說。」延信的臉色也不好看了,「倘或你出師不利,策妄或者策零,會乘勝追擊。豈不是自召其禍?本來策妄內外交迫,勢窮力蹙,只有逃回老巢之一途。只為他人貪功反而給了他一個激勵士氣,捲土重來的機會。台吉,果然有此不幸的結果,只怕你會連累老父!」 這是極嚴重的警告,如果羅卜藏不服節制,擅自行動,導致兵敗,為準噶爾回師反撲,以致入藏大軍,竟有後顧之憂,那就連他的父親札什巴圖爾親王都會獲罪! 羅卜藏畢竟被懾服了,心裏雖還不大服氣,行動卻很謹慎。不久,諜探報來,果如預料,準噶爾內部有不穩之勢,策妄阿喇布坦,從老母之勸,悄然撤兵。於是延信安然無阻地護送達賴入藏,九月間坐床,正式成為第六世達賴,捷報回京,群臣以為會大獎有功將士。誰知竟無動靜,自然要引起許多猜測。 有個說法,皇帝明年登極六十年,必有恩典,並在一起封賞,熱鬧得多,所以此時暫不作任何處置。 又有個說法,皇帝早有上諭,不願有什麼繁文縟節來慶祝他登極六十年。為了示天下以清靜簡樸,所以有功不賞。但心中自有丘壑,誰好誰壞,施恩降罪,隨時都可降旨,不必急在一時。 再有個說法,藏事敉平,撫遠大將軍胤禎並未身臨前敵,亦未見有什麼運籌帷幄、決勝千里的表現。皇帝是要等胤禎有了出色的戰功,一併獎賞。 此外還有個私下談話的說法,皇帝對胤禎非常失望,因為他並沒有傑出的表現,顯示他並無足夠的資格君臨天下。對這次大征伐竟無封賞,正意味著皇帝對撫遠大將軍的不滿。 這是個相當深入的看法,但如以為皇帝對胤禎的失望是絕望,卻是大錯特錯。而有些人看不清這一點,覺得又到了不能不談建儲的時候了。 *** 其中有個人叫王掞,江南太倉州人,康熙九年的進士,選入翰林院,一帆風順,早在康熙五十年,便已入閣拜相,官居文淵閣大學士。 其時正當朝中為廢太子鬧得天翻地覆的時候,王掞冷眼旁觀,感觸特深。原來他的祖父叫王錫爵,是前朝神宗年間的宰相,力爭建儲,而後果非常之壞。王掞對於他祖父在國史上留下這一段挨罵的記錄,痛心疾首,耿耿於懷,總想替祖父爭個面子回來。所以早在康熙五十六年,便上了個密摺,建議建儲。 自從太子廢而復立,立而復廢這兩番大波折以後,皇帝已經想得非常透徹,身後之事,最明智的辦法是暗中留意,擇賢而立,所以很討厭臣下談建儲。不過王掞年將七十,官已拜相,格外優容,只將他的奏摺留中不發,以為置之不理,自然無事。 不久,山西道監察御史陳嘉猷,邀集同官,一共是八個人,聯名上奏,亦是請早日建儲。皇帝疑心王掞建言沒有下文,指使陳嘉猷等人為他接力,大為不悅,便將王掞的原奏,連同陳嘉猷等人的公摺,一併發交內閣議處。 當時內閣的首輔是武英殿大學士馬齊,舉朝皆知,他是擁護皇八子胤禩的。如今王掞主張復立廢太子,與他心裏的想法,形成衝突,所以馬齊想借刀殺人,提出好些不准輕言立儲的口諭作根據,將王掞定了死罪。 覆奏送入乾清宮。王掞在乾清門外待罪,不敢進宮。皇帝卻諒解了他,對另一個大學士李光地說:「王掞的話,原不能算錯。不過,他不應該授意言官同奏,言官不能本諸良心、獨立行事,成群結黨、遇事要脅,是明朝最壞的習慣。你們把王掞的處分,擬得太重了,叫他進來,我有話開導他。」 於是王掞奉召入宮,皇帝招手命他跪在御榻前面,說了好久好久的話,聲音極低,定罪一事,亦就寬免。連陳嘉猷等八人,亦無任何罪過。猜想皇帝已將繼承大位的皇子,必須年紀較輕、體格壯健這兩個條件,告知了王掞。 及至皇十四子胤禎封為郡王,受命為撫遠大將軍,特准使用正黃旗纛,等於代替御駕親征。滿朝文武,皆知大命有歸。如今安藏一事,已經收功。恰又欣逢登極六十年,意料中將會詔告天下,立皇十四子為皇太子,誰知一無動靜。而且眾臣上表,三月十八日萬壽,請准朝賀,皇帝亦復不許,心境這樣之壞,是為了什麼?王掞認為是皇帝對皇十四子深感失望,仍舊想立「二阿哥」,而苦於無法自我轉圜,因而再度上奏,請釋放二阿哥,話說得相當激切。接著又有廣西道御史陶彝,糾合同官十一人,包括陳嘉猷在內一起上奏,與王掞所作的請求,完全相同。 這一下,激起皇帝的震怒。前後兩次,事出一轍!頭一次可以原諒他本心無他;第二次明知故犯,絕非偶然。在皇帝看,是王掞有意不讓他過幾天舒服日子,存心搗亂。其情可惡,其心可誅。再也饒不得他了! 於是皇帝在乾清門召集王公大臣,痛責王掞,植党希榮,而且提到他祖父王錫爵的罪過,他說:「王錫爵在明神宗時,力奏建儲。泰昌在位未及數月,天啟庸懦,天下大亂,至崇禎而不能守。明朝之亡,錫爵不能辭其咎。」 對王錫爵的指責,大致是不錯的。明末的史實,在當時信而有證。神宗萬曆十年八月皇長子生;十四年正月皇三子生,他的生母鄭氏立刻進封為皇貴妃。皇長子之母恭妃王氏,誕育元子,而未進封,顯然無寵。從來帝王之家,母以子貴,而子亦以母貴,皇三子之母既然得寵,便很可能以幼奪長,被立為太子,所以宰相申時行等,上疏請立元子為東宮。皇帝拒絕,他的理由是皇后年紀還輕,尚未有子,倘如現在立了東宮,將來皇后生了嫡子,又將如何? 以後數年,便常有請求建儲的爭議,到得萬曆二十一年,王錫爵從家鄉省親回朝,便全力推動此事。皇帝支吾其詞,想出各種辦法來拖延,最後計窮力竭,迫不得已在萬曆二十五年立皇長子為太子。此時共有五個皇子,除皇三子封為福王以外,其餘三子封為瑞王、惠王、桂王。 萬曆四十九年七月,皇帝賓天,即為神宗。皇長子於八月初一即位,改明年為泰昌元年。哪知這個皇帝資質下愚,在熱孝之中,荒淫無度,以致即位十天,便得了病。有個鴻臚寺丞李可灼,私下進了一服丸藥,自稱是「仙丹」,其實是由婦人經水中提煉出來的紅鉛,乃是一種壯陽的春藥。皇帝服了一丸,覺得暖潤滋暢,胃口大開,非常舒服。哪知再進一丸,到了五鼓天明,嗚呼哀哉!這天是九月初一,在位剛好一個月。 這就是當初宮闈「三案」中的「紅丸」一案。這個廟號光宗的皇帝既崩,皇長子即位,是為熹宗,寵信魏忠賢與乳媼客氏,搞得宮闈穢亂,醜不可聞,確是明朝亡天下的一個大關鍵。 康熙皇帝的意思是,倘非王錫爵極力主張立太子,則神宗雖然偏愛福王,但廢長立幼,亦知臣下必然反對,不致貿然行事。這樣到了臨終之前,擇賢而立,明朝的氣運又當別論了。 「王掞莫非以為我是明神宗,沒有主張,可以聽任大臣擺佈的昏君嗎?」皇帝疾言厲色地,「我本來沒有殺大臣的意思,哪知大臣自取其死,我也就無可如何了?你們傳旨給王掞,叫他明白回奏!」 皇帝很少有這樣震怒過,也很少以處死來威脅大臣,因而舉朝失色,甚至沒有人敢拿筆硯給王掞,仿佛這樣一做,就會被誤認為王掞的同黨,牽連獲罪。 王掞就在宮門待罪。聽侍衛傳旨,要他回奏,卻連紙筆都沒有。思量面奏,又憚於天威,怕言語失誤,反為不妙,迫不得已只好老實說了。 「無紙無筆,無從回奏,可否賜我方便?」 那侍衛於心不忍,替他找來一張紙,一枝筆,一錠墨。王便伏在階石上,用些唾沫將墨濡濕了,拿筆蘸了一蘸,寫了一篇簡單的奏疏。 他說:「臣伏見宋仁宗為一代賢君,而晚年立儲猶豫。其時名臣為范鎮、包拯等,皆交章切諫,鬚髮為白。臣愚,信書太篤,妄思效法古人,實未嘗妄嗾臺臣,共為此奏。」 寫完,由侍衛捧著呈上御前。皇帝看他自己承認是個書呆子,心裏的氣消了些,不過,最後一點,卻還須細查——唐朝設御史臺,所以御史稱為臺臣。王掞自辯,不曾嗾使陶彝等十二御史奏請建儲,這話是真是假,當然要查。 查明王掞的話不假,同時建議同一事,只是巧合。其時王大臣議奏:王掞及陶彝等十二人,應革職,從重議罪。皇帝考慮下來,作了一個情理法兼顧的決定。 「王掞跟陶彝等人的奏摺,都說是為國為君,如今青海、西藏一帶,正在用兵,如果是忠君,就應該有滅此朝食的決心。這十三個人,可以暫緩議罰,照八旗滿洲文官的例子,一律改委為額外章京,發往軍前,交撫遠大將軍差遣,效力贖罪。」 在文官來說,這等於變相的充軍。十二御史,尚在中年,王掞年將七旬,鬢眉蒼蒼,一旦到了大漠荒寒之地,必死無疑。因此,皇帝又作了一個權宜的處置,命王掞的長子,正在當翰林的王奕清,代父從軍。王家兄弟很友愛,老二奕鴻正在湖南做糧道,得到這個不幸的消息,認為老父獲罪,長兄出塞,自己何能恬然居官。所以變賣了自己的產業,與奕清同行,成了一段佳話,號稱「十三忠臣一孝子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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