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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


  噶爾弼已接得軍報,是夜行軍,趕到洛隆宗會合岳鐘琪,向西推進,到康藏邊境的嘉黎,又名拉裡這個地方,必須等待了。

  要等的是蒙古兵,照敕令應該會師以後,再入藏境。可是岳鐘琪另有意見。

  「從昌都到此,走了四十幾天,所帶的糧食只夠十幾天了。萬一蒙古兵不到,怎麼辦?」

  「你說怎麼辦?」噶爾弼反問一句。

  「我想該用以番攻番之計。」

  「何謂以番攻番?」

  原來拉藏汗的舊臣多人,自拉薩為策零敦多布所破,紛紛逃散,潛隱在康藏邊界。岳鐘琪的以番攻番之計,即是招撫拉藏汗的舊臣,裡應外合,攻入西藏。

  噶爾弼大以為然,派遣能言善道的使者,秘密跟拉藏汗舊臣中為首的康濟鼐與頗羅鼐取得聯絡。康、頗二人看朝廷為他們復舊主之仇,如何不喜?當即取得協議,召集兩千番眾,悄然報到,相助進攻。

  這時已接到諜報,據守拉薩的策零敦多布,已親領精銳,迎擊自青海入藏的延信一路;另遣部下的大頭目春丕,領兵兩千六百,守住了拉薩北面、拉裡正西的各個山口。因為由西康入藏的大路,在拉裡南面,而乙太昭為康藏明顯的分界。由此往西,經金達、鹿馬嶺入西藏的仁青林、墨竹工卡,便到了拉薩江邊,沿江下行經郎渡、東德慶,對岸便是拉薩。春丕心想清軍若由大路進攻,一到拉薩江,就過不去,天然設險,無須多防;要防的是北面各個山口。自黑河以南,順著數下來是:卡爾慶山口、上順山口、拉慶山口、拉吉山口。山口雖多,但一夫當關,萬人莫敵,兩千六百人綽綽有餘了。

  這遇到了很棘手的情況。噶爾弼跟岳鐘琪商量,還是要等援軍到了方能進攻。

  「不!」岳鐘琪說,「由此到拉薩,不過十天的路程,一鼓作氣,乘勝而下,最好!否則師老無功,便成坐困之局。」

  「不,不!從長計議。」

  所謂從長計議,就是擱置不議了。岳鐘琪大為著急,因為這樣蹉跎,即成自誤,糧食不足,士氣受傷害,不必敵人來攻,自己就垮了。

  因此,他在營中公然表示:「事在必行,我以一腔熱血,上報朝廷,非出兵不可!」

  噶爾弼聽得這話,將岳鐘琪找了去,責備他說:「你怎麼自作主張?你要知道,你這一去,是送死!」

  岳鐘琪微笑問道:「倘或不死而生,並且大勝,可又怎麼說?」

  「你說個能生、能勝的道理我聽!說得不錯,我放你走。」

  結果不但放岳鐘琪走,噶爾弼自己都領兵跟著他一起走了。不過,還留下若干比較老弱的隊伍,駐守拉裡,旌旗依然,笳鼓如常,設的是疑兵。大批精銳則自拉裡往西南,在從無人跡的萬山叢中辟路推進。

  走到第八天上午,翻上一座高峰,往下望去,只見拉薩河就在腳下,黃流滾滾,隱約可聞水流湍急之聲。再放眼眺望,遠處雲山繚繞之中,透出一片金光,正是拉薩的布達拉宮。

  其時已近黃昏,岳鐘琪下令紮營,三更天起身集合,飽餐乾糧,吩咐所有的營帳鍋碗,盡皆拋棄,隨身只帶武器,還有一項最重要的裝備:羊皮筏子。

  於是只憑微茫星月,冒險下山。岳鐘琪親自當先,辨路而行。山徑陡仄,怪石嶙峋,傾跌撞傷的不計其數,但沒有一個人敢作呻吟。有些失足墜落山澗的,不但沒有人管,甚至喪命的是誰都不知道。

  於是越走越順利了。因為近山腳的坡度較緩,而且曙色已露,辨路亦較容易。但越順利越危險,因為行藏已現,敵人如果有備,緊急集合,拒河而守,便非受困不可!

  因此,岳鐘琪愈益奮勇,由上往下直沖,如飛而下,幾乎收不住腳。他親自選練的五百親兵,至少有一半緊跟他身邊,所以等他到了平地,那兩三百亦就接踵而至。

  喘息未定,士兵已在岳鐘琪的指揮下,往兩邊拉開,背水面山,望著同伴。岳鐘琪便從衣襟中扯出一面綠旗,連連揮了幾下。這是一個約定的信號,山路上背負羊皮筏子的士兵,便站住腳,看准方向,將羊皮筏子往下一拋。霎時間,滿空飛舞著灰白臃腫的怪物。當然有為樹枝杈丫以及崖石夾住,或者已破漏氣不能用的,不過拋到平地,完整堪用的,仍有數百具之多。

  羊皮筏子是統稱,其實有大有小,有牛皮,有羊皮。最大的牛皮船,需用四頭牛,斷頭,截蹄,破腹,挖肉,然後用麻線密密縫好,在烈日下曬乾,仍是龐然大物,不過重量是輕得太多太多了。

  到臨時要用時,就在江邊取兩根碗口粗的木頭,分縛兩邊,連綴而成長形,再橫鋪木板,紮縛牢固,就是一條可以乘坐十來人的筏子。推入水中,不用舵,不用槳,但憑一根竹篙,順流而下,隨意所適。當然整體的幹牛皮用得愈多,愈能載重,不過通常四牛的皮船已很夠用了。

  羊皮船的制法,與牛皮船相同。所不同的是羊身小,羊皮薄,載重輕,所以該用四牛的,至少需用六羊。

  另外一種比較簡便的制法,名為皮葫蘆。最小的用羊皮鼓氣,縛在背上,橫流而過;但急流之中,羊皮太輕,難以控制,要用比較厚重的牛皮,名為「大葫蘆」。甚至以兩枚大葫蘆聯在一起,方足以在湍急的亂流中資以濟渡。

  清軍所攜帶的,大多數是羊皮葫蘆。因為墨竹工卡的江面不算太闊,水流亦不太急,取其輕便,所以使用羊皮葫蘆。岳鐘琪等噶爾弼一到,隨即點了數百人,每人一個羊皮葫蘆,你替我縛,我替你縛,很快地準備妥當,可以渡江了。

  「將軍!我帶人過江去了!一定可以得手。只看布達拉宮南北兩面有火光,便是大事已定,請將軍帶兵渡江。」

  「好!但願你馬到成功。」噶爾弼在岳鐘琪的羊皮葫蘆上,拍得篷篷作響,「秋深了,水怕很冷。一得了手,趕緊換衣服,免得受寒致病!」

  生死俄頃之際,絮絮作此叮囑,仿佛多餘。但岳鐘琪卻是暖在心頭,感於至深的信任愛護,更激發了無比的勇氣與信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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