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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一


  聽見這一番話,皇帝有如夢方醒之感,同時也深深感到慚愧,自以為凡事虛心體察,不易受人蒙蔽,哪知受了蒙蔽,還在鼓中。

  就這片刻之間,他心潮起伏,激動不已;最後終於作了決定,但卻不便宣佈,「你的直言可嘉,」他只是獎勵于成龍,「你先下去,我有東西給你。」

  皇帝賞賜于成龍一千兩銀子,一匹駿馬。大家都以為那是酬庸他在直隸巡撫任內的政績,卻不是由於振聾發聵之功。

  御駕離開霸州,皇帝還想西行,到陸隴其做知縣的靈壽那一帶去看看;半路上接得急奏,說太皇太后政躬違和。皇帝孝順祖母,接到這個不幸的消息,五中如焚,星夜啟蹕回京;不入乾清宮,直接到太皇太后所住的慈甯宮以東的五楹新殿,在那裡設榻住下,以便於朝夕侍疾。

  隨侍在他左右的是高士奇。有一天晚上,皇帝跟他談到明珠的種種劣跡,提出一個疑問:「我平日深慕唐太宗納諫的雅量,大小臣工的奏諫,無不親覽,即有逆耳之言,亦從不加罪。那麼,何以不見有人奏劾明珠?」

  高士奇是極機警的人,看出皇帝對明珠的印象,已經完全改變;事態嚴重,絕非幾句好話所能替他掩飾的,那就得想辦法洗刷自己,避得愈遠愈好。

  於是他說:「皇上聖明,孰不畏死?」

  「喔,」皇帝動容了,「他敢壓制言路?」

  「董漢臣即是現成的例子,欲加之罪,何患無辭?」高士奇說,「皇上居寬大之名,宰相有濫權之實。」

  皇帝繞室沉吟,很想即時下詔,奪明珠之職。但太皇太后正在臥疾,宜迓祥和,不宜於嚴譴,只好暫且擱下。

  十月初八,湯斌偕同工部滿尚書阿蘭泰,專程到通州張家灣去驗看西南運到的棺木。

  宮中這時正在大興土木,皇帝預備在紫禁城東北角的空地上,造一所甯壽宮,作為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頤養天年之用;所用木料,特發內帑,交西南各省採辦,由水路運進京城,木料是否符合規格?湯斌的身體已相當虛弱,部屬和家人都勸他,有阿蘭泰去看,也就夠了;秋風多厲,何必跋涉?但湯斌因職責所在,堅持要去;於是與阿蘭泰同車出京,直赴通州張家灣。

  來去一共三天,回到京,人就不對了;咳嗽非常厲害,而且氣喘不止。

  這是湯斌多年的毛病,逢秋必發,雖然咳得比平時厲害些,但也不以為意,只不過在妻兒侍奉之下,臥床休息,連醫生都不曾請。

  湯斌有四個兒子,本來都在睢州老家讀書,一則侍奉祖母,再則在河南準備應鄉試,這年七月間,老三湯沆先到京城省視;九月間聽說湯斌身體不好,老大湯溥,特地由原籍趕來,正是他上疏辭官不許,而皇帝遣御醫診視,病勢已減的時候。湯斌看到兒子,心裡自然高興,但仍是懸念著他的繼母的病,對湯溥表示,想辭官而不能;只要一息尚存,不能不勉力奉公,只是堂上老親,桑榆景迫,不能親身奉養,心如刀割。

  為了安慰老父,湯博說了假話,說他祖母的病,已大見好轉,所以才能安心到京師來省父。聽得這話,湯斌欣慰無比,認為母子還有相見之日。

  但是,他們父子之間,雖在一起,卻一直沒有細談的機會,因為湯斌病勢稍減,立即銷假視事,公事極忙,接著便是到通州勘驗楠木。直到此刻,反因為臥疾不能看公事,父子三人,才得在病榻前閒話。

  雖是閒話,實在是講立身處世的大道理,湯斌對兩個兒子說:「孟子有言,乍見孺子人井,皆有怵惕惻隱之心。這就是天理。你們總要時時內省,養此一片真心;久而久之,做人做事,自然而然合乎聖賢的大道。如果只講表面文章,規行矩步,雖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,外面看來是道學,其實是內心不知有真是非的鄉願,于人於己,皆無益處。」

  誰知道這幾句話,竟成了湯斌最後的遺言。

  縱使抱病,湯斌仍不肯請假,還在打算著第二天一早要到內閣去會議。

  湯溥、湯湯,憂心忡忡,卻又無法相勸;懷著心事,輾轉不能安枕。到了四夏天,突然起床探視,只聽喉頭已經「上疾」了。

  「爹!爹!」

  兄弟倆連聲急喊,湯斌還能答應,但也就是答得這一聲,再也不能說話了。呼吸漸弱,很快地一瞑不視。

  闔家搶天呼地般痛哭。湯溥是長子,不能不節哀料理後事。親友故舊、部屬,接到「報喪條」,紛紛趕來,只見湯斌面目安祥地躺在板上;上身穿一件舊得快破了的藍綢絲棉祆,下身穿一條黑布褲。問起身後之事,湯溥哭著訴說:只剩下八兩俸銀,連買棺材的錢都不夠。

  就在這時候,徐乾學送了二十兩銀子奠儀來。湯溥不知道他曾陷害湯斌——事實上,他在南書房向皇帝奏陳的話,外間亦絕少人知道;還都認為徐乾學古道可風,收了這筆「雪中送炭」的奠儀,湯家才能買棺成殮。

  湯斌已多年未穿新衣,唯一的一件新衣服,就是用御賜的緞子所縫製的一件朝服。人殮本可用明朝的衣冠,在這樣的境況下,只好用這件清朝的衣服。

  大臣臨終,照例應有「遺疏」;湯斌臨終一句話都沒有,但仍不能不說「口授臣男溥」奏陳,只是些感恩的話,沒有諫劾,也沒有建議。

  凡是敬仰湯斌的,都替他可惜,覺得他死非其時,死在正當他為小人讒害,皇帝不無因為與湯斌爭名而對他懷著成見的時候;他是死得如此淒涼,身為大臣,幾乎無以為殮,而皇帝完全不知道,因為明珠、余國柱等人自然要蒙蔽隱瞞,就是徐乾學、高士奇之流,亦絕不敢表彰湯斌的清廉,變成自暴其貪黷的短處,所以皇帝接到遺疏,只是嗟歎不歡,而恤典並不優厚。

  也許是有意的安排,皇帝遣派兩名內閣學士,到湯斌靈前賜奠茶酒,其中之一是曾劾湯斌「偽學」的翁叔元。有人說,這是出於明珠和余國柱的建議,有意刻薄死者;這一層無從究詰,但湯斌雖死,明珠和余國柱餘憾未釋,卻在內閣議恤典這件事上,表現得很清楚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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