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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九


  姜宸英字西溟,浙江寧波人。當葉方藹任明史總裁時,薦他充任纂修,食七品俸祿;並特許他參加會試,他在京師是個大名士,會試的考官,都以收錄這個門生為榮,照常理說,進士及第應如探囊取物;誰知薑西溟嗜酒如命,每次入闈都喝得醺醺大醉,試卷違誤了規定的格式,致考官愛莫能助。

  有一次倒是沒喝醉,寫作俱佳,格式也對,繳卷時,受卷官隨手翻一翻,指出一處問道:「這兩句話,有出典嗎?」

  「那兩句話出於李商隱的詩,」薑西溟不假思索地反問一句:「你沒有讀過李義山的詩?」

  受卷官大怒,但亦無可如何,只有暗箭傷人,把他這本卷子擺在一邊,不發謄錄,考官根本看不見他的文章,自然無從取錄。

  以後他又為明珠慕名延聘為西席,納蘭性德對他的文采,傾倒備至,殷殷向學,師弟倆極為相得,但終於為了一句話,薑西溟拂袖而去。

  事起于明珠有個寵僕,名叫安三,就像明朝嚴嵩的寵僕嚴年,為無恥士大夫尊稱為「萼山先生」那樣,安三亦在衣冠縉紳之列,奔走其門的,不知其數,而此人附庸風雅,希望一流大名土的薑西溟亦能假以詞色,增添聲價。

  於是納蘭性德有一天對薑西溟說:「家父素來敬重先生,卻不能有所助力,我亦不便進言,現在有一個人,如果先生肯少施顏色,則無事不諧。我亦知道這話對先生說是極大的唐突,只是先生今年六十了,尚未通籍,似不妨稍作委屈。」

  「喔!」薑西溟止杯不飲,「你說的這個人是誰?」

  「是——,」納蘭性德很吃力地說:「是安三!」

  薑西溟將酒杯一推,霍地站了起來,厲聲說道:「我原以為你是納蘭家的佳子弟,不料無恥如此!」說完奪門就走。

  納蘭性德天性醇厚,只以一時魯莽,說了不該說的話;見此光景,悔恨不及,趕緊上前牽住薑西溟的衣服,哀聲請罪:「先生,先生!我錯了,千萬寬恕我這一回!」

  薑西溟掉頭不顧。事後,納蘭性德千方百計想挽回其事,而畢竟不能如願。但納蘭性德對他,始終敬禮不改;不久姜西溟倦游南歸,納蘭性德做了三首詞送他;第一首是自創格調的所謂「自度曲」,題名《瀟湘鐘》,在倦倦之情中,隱隱有請罪之意:

  長安一夜雨,便添了幾分秋色!奈此際蕭條,無端又聽渭城風笛;咫尺層城留不位,久相忘,到此偏相憶。依依白露丹楓,漸行漸遠,天涯南北。淒寂!黔婁當日事,總名士如何消得?只皂帽蹇驢,西風殘照倦遊蹤跡。號載江南猶落拓,歎一人知己終難覓。君須愛酒能詩,鑒湖無恙,一蓑一笠。

  等薑西溟重到京師,納蘭性德已經以三十一歲的英年,「七日不汗」而死;而薑西溟的性情,依然如他的姓那樣,「姜桂之性,老而愈辣」,他跟翁叔元本來是朋友,此時卑視其人,寫了一封長信,痛加譏責,當然,從此也絕交了。

  在翁叔元,這還不算難堪;最難堪的是他的門生何焯,當面投遞了一封「破門」——斷絕師弟關係的書信。

  何焯是蘇州人,寒素家風,終於出了一個讀書種子;他年輕時曾幫助書商訪求古籍,所以宋朝、元朝遺留下來的孤本及舊家的抄本,經他細心校讀過的很不少。只是腹笥雖寬,性情偏狹,喜歡詆毀前輩;因此落拓京華,頗不得意。

  當時京師文壇的主盟,算是徐乾學,以天子文學侍從之臣,權相府中的上賓,而財力又稱雄厚,夠資格去博禮賢下士的名聲;何焯就是他門下的食客。只以他恃才傲物,當面譏斥他人的短處,毫不留餘地,因而為人在徐乾學面前進讒,彼此失歡,何焯絕跡于徐家了。

  這時翁叔元亦正在削尖了腦袋往上鑽,頗想招致若干名士,增加自己的聲勢。何焯雖是布衣,聲名盛於公卿之間,正是他想羅致的目標。而何焯方在失意之際,「長安居,大不易」,有人肯加以援手,不免起了知遇之感,所以自願列名為弟子。

  翁叔元的兒子,是個淺薄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妄人,何焯自然看他不上眼,彼此搞得很不愉快。等到翁叔元彈劾湯斌「偽學」的消息一傳,何焯再也忍不住了,寫了極長的一封信,當面投向翁叔元,表示著有這樣一位老師,從此「請削門生籍」。那封信寫得痛快淋漓,一日之間,傳遍九城。

  何焯好低毀前輩,好輕薄快意,但對翁叔元的這個舉動,沒有人說他不對,因為學術是非,自有公論,而何焯此舉,正為公論的表現;也因為他是蘇州人,而湯斌對他的家鄉有大思,崇功報德,應該打這個不平——桑梓為公為大,門生為私為小,為大我犧牲小我,不算忘恩負義。

  由於何焯此舉,大快人心,所以一日之間,聲名大起,來拜訪道賀致意的,絡繹不絕;其中最興奮的,是何焯的一個門生,也是蘇州人,名叫陳景雲,才十九歲,博聞強記,整部《通鑒》,能夠背誦。湯斌在蘇州時,曾經考試秀才,拔陳景雲為第一;以此知遇之感,所以凡是為湯斌不平的舉動,他無不擁護。

  十月間,皇帝謁陵——順治皇帝的陵寢,在喜峰口以西,屬於遵化州的鳳臺山,定名孝陵。謁陵事畢,皇帝由遵化南下,巡視近畿之地;指定直隸巡撫于成龍,在霸州接駕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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