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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八


  臣繼母素稟怯弱,夏月得家書,忽感半身不遂之症,臣方寸已亂;八月初十日複接家信,言臣母病至委頓,四肢拘攣,轉側須人,晝夜涕泣,思臣一見面,臣聞之肝腸迸裂,嘔血幾絕。按京臣省親,具有定例,臣不敢破例請假,惟是巨病勢危,萬萬不堪供職,仰祈我皇上聖心垂憐,賜臣解任回籍,庭母子得一相見,倘臣母得保餘年,臣溘然長逝,亦無所恨。

  於是,皇帝朱筆親寫一道慰留的手諭,命侍讀學士德格勒去頒示。德格勒是旗人,跟李光地同年好友,旗人深通漢文的不多,所以德格勒自視甚高,平時最喜歡放言高論,批評別人的學問文章,但對湯斌是相當佩服的,所以皇帝派了他這樣一個差使。

  等到擺設香案,跪聽宣諭以後,湯斌的心情相當複雜,感激與失望交並,而繼母的病況,頗為嚴重,考慮再三,還是要上奏辭官。

  他的第二道奏疏尚未著筆,皇帝倒先傳旨召見了,「湯斌,」他說:「我知道你純孝,視繼母如生母,不過你又何忍舍我而去。我如今有個兩全之計,我賜你一座住宅,你把你的繼母,接了來奉養,不就行了嗎?」

  皇帝是想得很好,無奈事實上辦不到,因為軒太夫人病勢很重,長途跋涉,極其勞累;加以湯斌又絕不願利用大臣的地位,要求沿途地方官辦供應,瘦驢破車,雞聲茅店,從河南一路顛簸到京師,非送掉老命不可,而且軒太夫人足跡不出裡門,也未見得能服京師的水土,所以湯斌堅辭不受。

  「臣母已老,萬不能來。」他磕著頭說:「皇上不舍臣遠離闕下,臣請解職回鄉,省母以後,仍舊回京。明史大事,臣願效餘生,以白衣暫領史局。伏乞皇上天恩允准。」

  「我實在不能放你。暫且過幾天再說吧!」

  這一過過了十天,不見皇帝提起,在湯斌焦急無計;在余國柱等人,卻當他是戀棧,看皇帝不准他辭官,大失所望,因而一不做,二不休,放出去一個極惡毒的謠言。

  這個謠言是說,皇帝對湯斌異常不滿,因為他不識抬舉,要拿他納入旗籍,漢人入旗,變為滿軍;歸一旗的都統管轄,指定地方居住,等於行動失去自由,從此怕回不得家鄉了。所以一時關心湯斌的人,無不大為著急。正好湯斌上朝,因為病體衰弱,由人扶著上轎,見到的人,以為湯斌是被強制執行,奔相走告,說「湯尚書入旗了!」於是有人為他掉眼淚,有人為他奔走——大多是江南的京官,集會商議,決心去擊「聖聞鼓」鳴冤。後來得到消息,說是屬於誤傳,實際上並無其事,大家方始散去。

  湯斌經此刺激,病體越發不支,但在這種局面之下,惟有委屈隱忍,抱病入宮;皇太子一看湯斌的臉,大驚失色,「師傅!」他說:「你病得這個樣子!」

  皇太子很敬重湯斌,當天就去見皇帝,將他的情形詳細奏陳。皇帝考慮之下,認為湯斌不宜再擔任輔導東宮的重任務,因而一面遣御醫為他診治;一面將他調為工部尚書。

  就在這一天,內閣奉旨議事,湯斌因為東宮進講的緣故,自然不能參加,只是忘掉聲明;這一下,左都禦史王鴻緒便又算抓住他的短處了,指使禦史,上奏彈劾。

  彈章一上,照例交議,余國柱等人所擬的處分是,降二級調用——降二級實在是降七級,因為湯斌原有降五級調用的處分,特旨留任,如果此時奉准調用,當然連同前案,一併計算,立刻可以降為從四品的官員。

  這是惡毒得已非常露骨的手法,蓄意要攆走湯斌,吏部尚書陳廷敬,心懷不平,要為湯斌說話,「最近剛有同樣的案子,失朝不過罰俸半年,」他說:「何以獨對湯斌尚書不公?」

  余國柱等人不聽,照原議複奏,以為這下子一定可以把湯斌打下去了。

  再也沒有想到,皇帝的批示是:「著即留任。」一而再,再而三地扳不倒湯斌,明珠和他的走狗們害怕了,相顧失色地表示,這不是一個好徵兆,擔心皇帝不是偏愛湯斌,是對他們的警告,言不聽,計不從,禍將不遠;同時也擔心湯斌會因此報復。

  確有人勸過湯斌報復。在他病中,來探望的絡繹不絕,有人勸他委曲求全,向明珠說幾句好話;或者托人出來,居間調解,湯斌當然不肯這麼做,他泰然笑道:「我生平養命自安,如今年逾六十,夫複何求?」

  再有些人是勸他採取強硬的報復行動,像郭琇就是如此,「此輩小人,不給他一點顏色看,他們不曉得利害。」他說,「此輩的陰私劣跡,都在老前輩的肚子裡,何不拿它一股腦兒抖露出來?倒看看誰忠誰奸,誰善誰惡?」

  「不!」湯斌不便說自己不願多事,用軒太夫人來作推託,「老母在堂,不敢這樣做!」

  他是如此宅心仁厚,不肯傷人;而明珠、余國柱騎虎難下,準備找一個極嚴重的事由,如謀反大逆之類,掀起一場滔天的風波,置湯斌於死地。

  於是首先指使國子監祭酒翁叔元,上奏指湯斌的理學是「偽學」,也就是指湯斌為偽道學。這個昧良心的奏摺,為翁叔元帶來了「加官之喜」,明珠保薦他升了少詹事,但也為他帶來了一場傳遍京師的大羞辱。

  政治有是非,或者不是局外人所能瞭解,所以同情湯斌的人,亦無從為他聲援,但學術是天下的公器,湯斌的理學以及他個人的修養實踐,昭昭在人耳目,豈容污蔑?而且政治的爭鬥,牽涉及於學術,竟至誣指其為「偽學」,無論如何是件不可恕的事,因此翁叔元為士論所不齒,其中最不平的兩個人,除了口誅以外,還展開了筆伐。

  這兩個人,一個就是皇帝亦久聞其名的「三布衣」之一,因為保薦誤時,未能參加「博學弘詞」榮典的姜宸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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