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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一


  湯斌點點頭,屈著手指,從容說道:「第一,你們一到先打聽市價;第二,打聽好了,找米商自己打交道,能便宜就便宜,不能便宜照市價買;第三,隨買隨運;第四,買到一半不要買了,你們等在那裡聽消息。」

  「是!」

  「還有件事,學程、朱講究不欺的人,不肯做的;只是陽明之學,講究推求本心,本心可質天日,做也不妨戶

  無端發這麼一段議論,所為何來?李、劉二人只好順著長官的語氣,同聲稱是。

  「你們到那裡要說一半真話。說一半假話。真話是說淮揚災情之重,百姓之慘;假話是說此地米貴如珠,一鬥一金。」湯斌問道:「你們懂我的用意不懂!」

  說破了怎麼不懂?假報行情、跡近欺人無怪乎說學程朱的人不肯做!

  因為其中別有妙用,李經政和劉三傑改變了計畫,一個到江西,一個到湖北,一面買米,一面照湯斌的指示說「一半真話,一半假話」。這一半假話,打動了米商的心,一兩銀子一斗米,那就何必在本地賣米?到災區去賣!

  於是運河、長江中風帆相望,觸目盡是米商;到了淮揚,才知大上其當。有些米商不服氣,扳高不售;無奈「貨到地頭死」,你不賣有人賣,米多得是。湯斌一看這情形,通知章欽文,轉告李、劉二人,江蘇的米甚多,價錢亦不貴,不必再在產地買米。

  接到章欽文的通知,李經政與劉三傑哈哈大笑,都覺得精明的商人,也會中了規行矩步的道學先生的計,是件不可思議的事;但也由此悟出了陽明之學的體與用,如果說湯斌所設的一計是詭道,則王陽明平宸濠,為了先聲奪人,讓叛逆驚疑遲徊,有所瞻顧起見,假造公文,說起兵多少萬,分途圍剿宸濠,豈非更不可取?

  「持正體第一!」李經政這樣對劉三傑說,「欲行詭道時,盡不妨行。只是詭道亦須無礙於善類。」

  「是啊!」劉三傑深深點頭,「其實湖廣、江西的米商,聞風而集,錢還是有得賺的,只不是求取暴利而已。」

  「災民頭上取暴利,於心何忍?湯大人亦絕不會客商人求取暴利;不過話又說回來,能用這樣的手段,令人無從求取暴利,這才是為政的上乘功夫。」

  湯斌就是在這樣實實在在,時時刻刻不忘記百姓的施政中,獲得了屬員的敬仰。平糶的米款,連運費只花了兩萬六千兩銀子,很快地歸還了公庫。當然,光是這些米是不夠的;只是先動公款買米的奏疏一上,足以看出災情緊急,皇帝特派一名侍郎專程到江蘇勘查,災情果然嚴重,特准動用鳳陽、徐州、淮安三府公倉的餘糧,及歷年的積谷,普施賑濟。秋冬水退,災民重理田園,但河患始終存在,皇帝決心,加緊整頓黃河下游。

  在湯斌,由於江蘇天下膏腴之區,尚有餓殍,內心的感觸極深,自奉也更加刻苦,經常采巡撫衙門後國的野蔬供膳,由市上所買的萊,每天必有的一味是豆腐,因此得了個看似諧謔,而實為尊敬的外號,叫做「豆腐湯」。又拿他的施政予人的感受,編成一句口號,叫做「黃蓮、半夏、人參湯」,意思是蒞任之初,雷厲風行,百姓這也不便,那也不便,生活好像黃蓮般苦;以後苦得好些了,味道像半夏。而皆是「良藥苦口利於病」,最後才感覺到,這一點點苦味,是「人參湯」的味道?入口為大補之劑。

  湯斌自己的生活,在衣食無缺的小康之家看來,苦得像黃蓮一樣,夏天,從典當鋪裡買舊夏布帳子來用;冬天,湯夫人坐轎出門,西北風起處,有舊棉絮從轎簾裡吹散出來——蘇州人一提到此眼圈就會發紅。

  他有四個兒子,小的兩個帶在任上,親自課讀;老大、老二留在睢州,侍奉祖母,下帷讀書。有一次湯斌看家用帳,寫著「買雞一隻」,便即查問,老僕回報:「是大少爺來了,叫買的!」

  湯斌大怒,把他的大兒子湯溥喚來,罰跪庭中,這樣教訓他說:「自從我到蘇州,從不曾買過雞!你以為蘇州的雞,像家鄉那樣便宜嗎?你想吃雞,回河南去!世上哪有讀書人不能咬得菜根而可以做大事的!你馬上回去,好好讀書!」

  他的大兒子已經三十四歲,幼承庭訓,極其孝順,聽得這一頓責備,愧悔不已,涕泣請罪,而湯斌到底把他攆回去了。

  一過重陽,湯斌的生日快到了;他的生日是十月二十,這年五十九歲,蘇州人做生日,講究「做九不做十」,所以湯斌的五十九歲生日,便等於花甲之慶。

  地方士紳集議,湯巡撫待民如此,老百姓必須有所表示,表示江蘇人不是不識好歹、忘恩負義的人,所以他的五十九歲生日,必得替他「做一做」。

  然而替湯斌做壽甚難,送壽禮不但不會收,說不定還要惹他生氣;開筵唱戲,更不可能。想來想去,只有一個辦法,送一篇壽序,湯斌不能不收,而且也正好在這篇壽序中,表達三吳父老的敬愛之憂。

  這是篇大文章,而天然有個第一等的大手筆在那裡——歸院堯峰山的汪苕文,他單名琬,學者稱「堯峰先生」,自稱鈍翁,蘇州人。汪堯峰是順治十二年的進士,初授戶部主事,升員外,升到部郎中。這類所謂「部曹」是政務推行的中堅人物,有才具最易顯露;汪堯峰雖然文名甚盛,卻不是書呆子,在戶部盡心鉤稽,積弊盡出;在刑部以六經詮釋律例,是當時響噹噹的紅司員。

  到了順治末年,江南發生「奏銷案」,株連甚廣,欠一文錢糧的,都會被革掉功名。汪家亦有舊欠,因而汪堯峰降官為京師北城「兵馬司指揮」,這是個不文不武的管街坊地面的小官,真所謂「風塵俗吏」,在王公大臣眼裡,就跟巨家大族看地保差不多;汪堯峰把這個官,做得有聲有色,當時親貴重臣的家人,許多是橫行不法,魚肉小民的豪奴,汪堯峰卻能不顧情面,不畏勢力,不遇到便罷,遇到了當街一頓板子,外加七斤二兩重的一面枷,要悔過了才放。

  過了兩年,由兵馬司指揮再升戶部主事;這一次複入,更是銳意任事,最有名的一案,是裁減吳三桂的軍餉,替國庫省下了極可觀的一筆經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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