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清官冊 | 上頁 下頁


  但是,老父年邁多病,做兒子的深怕承歡之日無多,因而堅決辭謝。最後讓老太爺知道了,教訓兒子:方在壯年,正是出力報國救民的時候,何可自鳴清高?他問:「你可記得朱子答曾無疑的話?」

  陸隴其怎麼不記得?隨即琅琅背誦:「『孝悌忠信,雖只是此一事,然須見得天下義理,表裡通透,則此孝悌忠信,方是活物。如其不然,便是個死地孝悌忠信,雖能持守終身,不致失墜,亦不免但為鄉曲之常人。』」

  「我如何願你為鄉曲之常人?」陸老太爺接著他的話說,「你如果只知報國之日長,待親之日短,便是死守著一個孝字的表面;與忠信不相干。只為你盡孝,倒像是我耽誤了你報國救民的機會。你須推我之心為心,勉為好官,豈不就是盡了孝了?『孝悌忠信,表裡通透』原須如此講法才是!」

  陸隴其原知該如此講,只是一片孺慕,不忍遠離。此刻聽得這一番庭訓,再要依戀不捨,反倒是不孝了。因而接受徵辟,輕車簡裝,取道山東,由陸路進京。

  在旅途中,他就打算了不知多少遍了;一到京師,第一個要見的人是湯斌!

  ***

  應徵博學弘儒的,多的是貧士,大都住在廟裡。等到每月致送銀米的恩詔一下,文酒之會,大為風行,但也有少數人,依然故我,在古廟裡守著青氈青燈,刻苦用功,希望在此數百年難逢的盛典中,一顯身手,博取高第。

  最特別的是這麼一個人,他既不參與文酒之會,也不是打算博取高第,他有他的一套平生志業所在的常課,要把他在改朝換代、天翻地覆的浩劫中,所見所聞的忠臣烈士、義夫節婦的可歌可泣的事蹟,忠實地記錄下來。所以一個人住在古廟裡,筆不停揮,寫的卻是《明史稿》。

  他就是陸隴其所渴望一見的湯斌。像陸隴其一樣,他也是中過進士,做過地方官,又被薦舉,奉召到京的。陸隴其今年四十九,湯斌比他只大三歲,但科名卻早了十八年,一個是順治九年的翰林,一個是康熙九年的進士。所以陸隴其稱他為「老前輩」,而他,雖是初次見面,卻很親熱地稱陸隴其的號:「稼書!」

  在座的還有個萬斯同,史學的造詣,極其精深。湯陸二人則都是理學家,但途徑不同;陸隴其篤守程、朱,而湯斌的理學出於由陸象山而來的王陽明。朱、陸各成門戶,有名的「鵝湖之會」,彼此辨疑質難,各不相下;這天在秋雨瀟瀟的古廟中,湯、陸二人的意氣激昂,當仁不讓,亦不輸於前賢。

  陸隴其所致力的「朱子之學」,重在「格物致知」,以為「人心之靈,莫不有知,而天下之物,莫不有理」,格物就是窮物之理,以至於極,來擴充此心的知識,到一旦豁然貫通,「則眾物之表裡精粗無不到,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」,這就是所謂「窮理盡性」。

  但陸象山的看法不同,他認為「心即理」,是一非二,此即為一個人與生俱來的「良知」。如果說一個人定要讀書才會有良知;那麼堯舜並不曾讀書,何以成為聖賢?

  明朝的王陽明,本來也是信服朱元晦的學說的,從格物去致知,所格之物是院子裡的一叢竹子,為何竹有節?為何竹長青?竹如何生筍?何以筍可食面竹不可食?竹葉又為何與樹葉不同?這樣格來格去,格不出一個名堂;而焦勞苦思,到了第七天上竟懨懨成病,很悲傷地在想,沒有這大力量去格物,聖賢是做不到的了!

  到後來,王陽明得罪了權勢薰天的太監劉瑾,被謫為貴州龍場驛的驛丞,那地方在貴州西北的萬山叢中,荊棘遍地,五穀不生,既有毒蛇猛獸,又有瘴氣毒蟲,一到了那裡,便難望再還家鄉。就是王陽明,得失榮辱,都可以置之度外,只有生死關頭卻還看不破;自覺道學之士,這一關打不破是一種恥辱,因而置了一副石棺材,放在住處,自己對自己發誓:絕不以生命為念,如果劉瑾餘憾不釋,要來加害,那也隨他,反正棺材已經預備好了!

  有了這樣一個最後打算,便終日端坐,靜等大限自至。但說也奇怪,久而久之,覺得胸頭一團春意,不但忘掉死,而且忘掉困苦。看到跟他來的僕從都生了病,便自己砍柴汲水,煮粥給大家吃;知道大家中懷抑鬱,便又教大家讀詩;在那種生人所不能堪的環境中,誰也沒有心思來聽他忽發雅興,大吟其詩,於是王陽明改了一個花樣。

  他是餘姚人,離紹興不遠;從小就會唱「紹興高調」連唱帶做,還加上插科打諢,僕從都在暗地裡笑他「窮開心」!但是,大家到底是開心了,有了笑聲,病也好了;打起精神來過日子,跟言語不通的苗子相處得很好。

  於是王陽明就想:聖人到了這步田地,除此以外,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?這樣想來想去想到半夜裡,明月中天,寸心澄澈,忽然大悟,自己所做的事,就是聖人之道!自己心裡就有良知;良知可以自致。不必經由格物去求。這比陸象山的學說更進了一步,而與朱元晦的道理,相距也就更遠了。

  但是,陸隴其的不喜歡王陽明「致良知」的學說,另有緣故。

  王陽明的「致良知」的由來,近乎佛家的「頓悟」;他的《傳習錄》中,有「所機鋒」的禪味。陸隴其所討厭的,就是這一點禪味;因為在儒家看,那是異端!

  「二公莫流於門戶之見!」當激辯得不可開交時;萬斯同一半調停,一半規勸地說:「照我看,二公的異處甚微,同處極多:第一,言必信,行必敬,皆不愧為真儒;第二,一片民胞物與之心,但求有利於民,不計個人榮辱安危,皆不愧為醇儒;第三,著書立說,力倡正學,皆不愧為大儒。」

  聽萬斯同屈著手指說完,湯斌和陸隴其異口同聲地連稱:「不敢,不敢!」

  兩人原本惺惺相惜,即使有爭執,依然相敬相親;看看天色將晚,客人預備起身告辭,主人卻殷殷留客便飯。陸隴其和萬斯同都知道湯斌有顏回之風,飯食粗糲得常人難以下嚥,倒要見識一番,是難吃到如何程度?所以雙雙點頭,欣然接受。

  到得飯桌一看,卻不免失望,四菜一湯,有魚有肉,雪白的饅頭;也不是如他人所傳說的「脫粟飯——」僅僅去殼,不曾舂過的黃糙米飯。萬斯同疑團莫釋,心裡不好過;便借故走了出來,向湯斌的老僕湯桂問道:「你家主人,平日也是這樣的飯食?」

  「萬老爺在說笑了!」湯桂有些詫異似地,彷彿嫌他這話問得多餘,「逢年過節也不曾有這樣的飯菜。今天是待客,不便過於簡慢。」

  「那麼平日吃些什麼?」

  萬斯同一面說,一面去揭一個冷紗的菜罩,只見吃剩的冷飯殘羹是:半碗黃糙米飯、一碟拌生豆腐、一碟豆腐乳,還有一樣也是豆腐——青菜豆腐湯。

  看清了真相,萬斯同不再失望了;但是,他又隱隱懊悔多此一看,因為看了心裡一陣陣酸楚。

  「你倒也不嫌清苦?」他問湯桂。

  「我家老爺都不嫌苦,我們做下人的那裡敢嫌?」湯桂又說,「吃慣了倒也不覺得,青菜豆腐也蠻有滋味的!」

  「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僕!」萬斯同搖著頭走了。

  回到席間,反是他食不下嚥。湯斌待客甚誠,但不善酬酢,而且理學家特重行為的規矩。孔老夫子那套「席不正不坐」、「食不語」的教訓,湯陸二人都是自然而然地遵守著,所以賓主三人,默默地吃完了一頓飯。看著雨下得大了,湯斌提議煮茗作竟夕之談;客人抱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情,表示同意。

  「潛翁!」湯斌字潛庵,所以萬斯同這樣稱呼他,「令堂殉難一事,義烈芬芳,卻不知其詳,今天正好請教!」

  提到逝去的母親,湯斌忍不住要掉眼淚;用手指拭眼角,從他的家世談起。

  湯斌是明朝武官的家世,原籍滁州,在英宗正統年間方始遷到河南睢州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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