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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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姓余的無法從容陳述,哽咽著說了個大概,他有個十六歲的女兒,尚未許親;為了錢糧徵收不足,便要連累「大老爺」的「考成」,於「前程」有礙,因此,將女兒賣給了鄰家的兒子。賣得的錢,也不過剛剛夠完通欠;因為鄰家的境況也不好。 完通欠不是為了免於受責,而是不忍連累縣官的「考成」;陸隴其心裡越發難過,也就越發不能不問個清楚。 「你那女兒賣與鄰家,是作偏房,還是算正室?」 「也不是偏房,也不是正室。他家把錢都湊了給我來完糧,辦不起喜事,我也一點都沒有陪嫁。就在今夜,悄悄把我女兒從後門送了過去『圓房』,就算成了親。」姓余的說到這裡,大概是覺得太委屈了女兒,抽抽噎噎地哭得好不傷心。 「你莫難過!」陸隴其說,「等我先找了你鄰家來再說。你也帶了你女兒來,我自有道理。」 於是陸隴其派人找了男女兩造到縣衙門,在後堂接見:鄰家姓陳,父子兩個,問了老陳,確實是買了一個兒媳婦;他那兒子學的雖是木匠,品貌不算粗蠢,也略略識得文字,只是配余家的女兒,無論如何是女家委屈。 老余的女兒名叫壽姑,中人之姿而氣度極好,不帶絲毫小家子氣;陸隴其跟他太太商量,要把壽姑認作義女。陸夫人極其賢慧,而且也愛壽姑的端莊和孝順,欣然許諾,把她陪嫁的一枝玉釵和一副寶石耳環,贈予義女,作為陪嫁。陸隴其又傳鼓吹把壽姑送到陳家合卺①。一時傳為美談。 (①卺,古時候婚禮所用的酒杯。) 不過一個老百姓,完糧的錢的來路,陸隴其心有所疑,都要尋根問底,探明究竟,何況是誣良為盜?所以捕快們都死心塌地,絕不去動那些歪腦筋,打算著想蒙混了事。但是緝兇也不容易,一無見證,二無線索,唯有下水磨工夫,到茶坊酒肆、書場澡堂去慢慢查訪。 「回稟大老爺,」李書辦有個要求,「捕快們有個計較,要假做真兇已獲,就是那個殺豬屠夫;這是個障眼法,真兇以為有人替罪,可以安然無事,人就大意了,捕快才有機會把他找出來。」 「可以!」陸隴其說:「這一案尚未申詳上去,不必報盜殺——本來也還不知道,是不是盜殺?或者另有仇家,或者有人一時見財起意。都未可知。」 李書辦打點文書,報的是「是仇是盜,尚在鞫問①」,同時在外面放出風聲去,說是仇殺無疑。那些捕快們,表面不動聲色,暗地裡則在加緊緝查;果然,不久發現一個以前有案而久未露面的小毛賊,衣衫光鮮,得意洋洋。問他錢的來路,卻是支吾其詞,沒有個可以令人相信的解釋。這就不用客氣了,下手抓到班房裡,一訊而昭;然後請大老爺坐堂,指供歷歷,絕無虛假,這件命案是確確實實,漂漂亮亮地破獲了。(①鞫,審問犯人,叫做「鞫訊」;窮困,詩經有「鞫人忮忒」。譯為窮困之人總有過分忌嫉的心。) 等把獲盜定罪的公文,申詳上臺,到了慕天顏那裡,一件公文化做兩件,謀財害命一案,報到刑部;殺人償命,依律定了「斬監候」的死罪,自然照准,只待秋後「勾決」處斬。 另外還有一案,是專門對付陸隴其的;慕天顏劾他「諱盜」。奏章到京,照例「交部議奏」;這個部是六部之首的吏部,考核官員功過的一司叫做「考功司」,司裡為首的叫做「掌印郎中」,下面有郎中、員外、主事等等官員,分職辦事,統名「司官」。 司官是不懂公事的,讀過書的懂道理;那些滿洲的官司,沒有讀過書的,懂人情世故,他們做官談公事,就靠情理來判斷是非曲直。然而公事並不是處處講情理的;第一要講「例」,過去像這類案子是如何如何辦理,就叫「成例」。這些成例只有一種人知道,就是書吏,又名書辦——這是個世襲的職位,雖有「三年退卯」的規矩,其實換名不換人,張三是他,李四也是他。 陸隴其的案子到了一名趙書辦手裡;想都用不著想,照慕天顏的意思,辦了議覆的奏稿,以「諱盜」的罪名,定了「革職」的處分。 書辦稱司官「老爺」;司官稱書辦「先生」。考功司掌印郎中「李老爺」看到奏稿,把「趙先生」請了來商量。 「趙先生!」李郎中照多少年來的慣例,跟與他「身分」懸殊的趙書辦,站著講話,「這件案子怕不能這麼辦吧?」 「是這麼辦。陸某人初報不指出是盜,就是諱盜,應該革職。」 「那時真兇還沒有抓到,所以原報『是仇是盜,尚待鞫問』,似乎沒有錯。」 「他沒有錯,我也沒有錯!」趙書辦立刻頂了過去,「成例俱在,還有什麼話說?」 「例案不止這一件,可以不可以引用別的例案;從輕處分?」 趙書辦把那個頭搖得博浪鼓似地:「李老爺,」他將手一指,「例案都在那裡,你自己去找好了。」 一聽這話,李郎中氣餒了,一屋子的檔案,堆得碰到天花板,到那裡去找?於是再低聲下氣地商量,「這陸隴其是清官,能保全總要保全他。趙先生,你說是不是呢?」 不提清官還好,提到清官「趙先生」越發有氣,心裡在說:天下都是清官,叫我喝西北風?於是冷笑一聲,撇著嘴說:「清官值幾個錢一斤?」 部文到了江寧,慕天顏委了一員「摘印官」到嘉定;老百姓憤無所洩,幾乎要揍那「摘印官」,虧得陸隴其親自出面彈壓,才沒有鬧出不可收拾的亂子來。 陸隴其的移交隨時可辦,因為庫存和賬目清清楚楚;交了印信,雇好一隻船,把他自己的幾箱書,和他太太的一架用熟了的織機先搬了上去,然後坐轎到碼頭上船。 嘉定的老百姓家家跪香,有的痛哭失聲,有的「攀轅」——拉住轎槓不放,口口聲聲只喊:「青天大老爺走不得!」害得陸太太在轎子裡把眼睛都哭腫了。 陸隴其家住平湖。他家的始祖就是唐朝的名臣陸贄,一部《陸宣公奏議》,為千古循吏,奉為金科玉律。陸家在嘉興、平湖一帶是巨族,雖在明朝嘉靖年間,出過錦衣衛都指揮使陸炳那樣的佞臣,但耕讀家風,世世不替;陸隴其對一官得失,毫不在意,只覺得不能為百姓多做點事,是一遺憾。但得有這個機會,回家侍奉高堂雙親,也算失之東隅,收之桑榆,所以回到平湖,絲毫不見罷官歸里的失意之態。 侍親讀書的清閒日子,過不了多久;當地的縣令親自登門拜訪,直道來意,是奉旨徵召入京,應試博學弘儒;舉薦他的是二部主事吳源起,說他「理學入程朱之寶室,文章登韓柳之堂」;又說他「理學純深,文行無愧。」陸隴其自然有知己之感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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