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清官冊 | 上頁 下頁


  「張屠夫!」他用警告的聲音說:「你舉不出證人,可就脫不得關係。這是人命重案,利害關係,你自己要想一想。」

  張屠夫為難了,一雙佈滿紅絲的眼睛,不斷眨動;好久,好久,皁隸都已等得不耐煩,喝道:「大老爺問你話,你怎麼不說?」

  此一刻是他「天人交戰」之際,陸隴其要等他自己求得個結果,便對皁隸說道:「莫催他!讓他自己回答。」

  「大老爺!」張屠夫有些激動地答道:「小人領罪就是了!」

  在做縣官的,這是求之不得的一件事,當堂錄案畫供,案子就可定讞。但是,陸隴其已可斷定,張屠夫絕不是兇手,一錄了供,變成鐵案如山,如何使得?因而吩咐:「且先押了下去,收監!」

  「喳!」值堂的皁隸,齊聲應諾。

  管提牢的皁隸,卻有話問,搶步出來,屈一膝跪在公案旁邊,「請大老爺示下,」他說,「張屠夫是不是收下天字號監?」

  這問得有理。張屠夫自願領罪,便是犯下命案的重囚,照規矩應下監禁死刑犯人的天字號監。但是,那一來就是腳鐐手銬,日夜不鬆「戒具」;而且天字號的犯人,亡命之徒居多,張屠夫一關了進去,必受「牢頭」欺侮。無辜讓他受罪,於心不忍。

  想了想,這樣裁決:「此案疑竇尚多,還要提審。張屠夫單獨監禁。」

  單獨監禁的用意是:陸隴其要教刑房書辦到獄中去探詢真情,刑房書辦一共三名,比較善良的是一個姓李的;陸隴其退堂以後,立刻把李書辦找到簽押處,研究案情。

  「你看,這張屠夫像不像兇手?」

  「很難說!」李書辦答道:「看樣子不像。」

  「你是從那裡看出來的呢?」

  「是從驗屍看出來的。」李書辦有條不紊地說,「第一、死者共有十七處刀傷,前腦後背都有;致命一刀在左下乳。如果張屠夫是兇手,傷處不會這麼多。記得五年前有件命案,兇手是屠夫;被殺的,只有兩處傷,咽喉要害上一刀,右腕一刀——這一刀是放血,完全是殺豬手法。」

  陸隴其深深點頭,「第二呢?」他問。

  「第二是兇器。屠夫多用牛耳尖刀,傷口裡窄外寬;現在這姓徐的傷口,裡外一樣,大概一寸二三分寬,兇器是兩面開鋒的匕首。」

  「這麼說,我的看法不錯了。」陸隴其欣然地,「我不曾冤枉了他。」

  然而李書辦卻是憂形於色,「大老爺!」他說,「這緝兇的事很麻煩。既然有人承認,大可定案。」

  「誣良為盜,斷乎不可!」陸隴其說;語氣平靜,但顯得極其堅決。

  李書辦也料到自己的話,說了也是白說;這位縣大老爺的脾氣,是他從未見過的,不必再爭。爭也無用,只談難題好了。

  「照現在的樣子看,是要另行緝兇了。」

  「當然!」陸隴其說:「你立刻傳知捕快,今天就要動手。我也不立限期。要他們實心查緝,莫待我說出追比的話來!」

  捕快緝盜,亦有追比的辦法,五日一比,要打屁股;倘若是關係重大,譬如過往的達官,本地的巨室被盜,是非破不可的案子而破不了,那就要連累家族,或者老父,或者愛子,為縣官暫時拘禁,直待破案,方始釋放。於是情急無奈,便有種種交代公事的黑幕發生,或者張冠李戴,把這一案的犯人,移到另一案頂名認罪;或者抓來無辜的百姓,有意誣賴,逼打成招。縣官明知其事;為了自己的考成,也就馬馬虎虎了結;還有些則以手法高明,連縣官都被瞞過了的,但在陸隴其面前,那是妄想!

  曾有這樣一件事,有個姓余的百姓,欠下兩年錢糧,自己答應分期完納,但一而再,再而三,說了話不算數;陸隴其也曾派人去查過,這姓余的因為連年不幸,尊親相繼亡故,殯葬花費,鬧了很大的虧空;最後又遭回祿,弄成家破人亡的局面。同時也沒有什麼比較優裕的親戚,可予以援手。論境況確是很困難,只是講法要公平,不責罰此人,無以對依限完納的百姓;陸隴其無可奈何,下令行杖。

  「大老爺!」姓余的再一次哀懇,「無論如何再寬我十天的期限,我一定湊足了錢來交代清楚。」

  「到時候不交呢?」

  「我不敢欺騙青天大老爺,只求大老爺寬限;到時候一定交。我已經想到法子,卻要幾天功夫去辦。」

  看他神情誠懇。陸隴其准了他的請求;姓余的也言而有信,到了限期,把兩年通欠,如數完清。換了別的縣官,有此圓滿結果,當然高興;再能抽出片刻工夫,把姓余的傳上堂來,說幾句嘉許的溫語,就算是能體恤民艱的好官。但陸隴其卻不是如此。

  「你一定在作賊!」他很生氣地拍著桌子,「幾次比期,你分文沒有;我曉得你窮,也沒有親友可以幫忙。我問你,不是作賊去偷,那裡來的錢?」

  聽這一問,姓余的神色慘淡地答道:「青天大老爺在我們嘉定做縣官,那個敢竊盜?這錢絕不是偷來的!」

  「那麼,莫非天上掉下來的?」

  姓余的低頭不答,卻有眼淚掉落在地;這明明是有隱情!陸隴其心想,不逼他一逼,不會吐實。

  「哼!」他冷笑說道:「事無不可對人言,如果你的錢,來路清白,為什麼說不出口?」

  姓余的倏然變色,悲痛相激,忍不住痛哭失聲,「大老爺,我實說了吧!」他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來,「是賣女兒的錢!」

  這一下害得陸隴其也是顏色大變,放緩了聲音說:「你女兒多大,賣給那家?細細說給我聽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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