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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八


  嚴繩孫字蓀友,是個神童,六歲就能寫徑尺的大字。他讀書不重記誦,一卷書能夠讀一天,讀了想,想了讀,所以一卷書不經他的眼則已;一經眼,精義便都在他腹筒中了。他的性情高潔,不慕榮利文字如其人,古文詩詞,無不蘊藉深秀,豐神獨絕,而且能書善畫,多才多藝。

  湯斌雖對這些風雅之事,不甚愛好;但聽了宋犖的話,亦不禁神往,心裡打算,到應試那天,要見識見識這些文采風流的江南才子。

  三月初一,應試的征士,一早齊集太和門前,由禮部官員引到太和殿,排班行禮,在臚唱聲中,行了九叩首的大禮。接著,又被引導到太和殿東面的體仁閣下;每人一張矮桌,席地而坐。不久,翰林院掌院學士葉方藹,捧著寫在黃紙上的試題出臨,一賦一詩,賦題是「璿璣玉衡賦」;詩題是「省耕」,限五言二十韻的排律。

  「你們都是薦舉人員,原來不必考試,但經過考試,愈顯才學,所以皇上十分敬重。」葉方藹這樣宣示:「皇上特為賜宴,這是會試、殿試的三鼎甲和點了翰林的,都沒有的榮寵,你們都要知道皇帝的誠意。」

  宣旨完畢,薦舉人員先赴宴、後就試——體仁閣中,已設下五十張高桌,東西向而坐,每席十二色肴撰,由光祿寺承辦,異常豐盛。正中有一席,稱為「主席」。由禮部尚書及翰林院掌院學士,滿漢各二人陪宴。

  宴罷賜茶,飽襖天廚,然後從容應試。到傍晚還有十幾人不曾完卷,如果是進士殿試,照例「搶卷」,由監試在未完卷之處,鈴蓋名章,作為識別;但這一次詞科,格外優容,都給了蠟燭。到最後一個人交卷時,天已經黑透了。

  五十本卷子分為四束,當夜呈進御前,皇帝親自流覽過一遍,分交「讀卷官」李霨、杜立德、馮溥三大學士,及翰林院掌院葉方藹評閱。

  卷子看得非常仔細,首先是嚴繩孫的那一本,不曾完卷。「璿璣玉衡賦」未出;「省耕詩」應作二十韻,只做了八韻。

  這就不能不研究其中的道理了!考試那天,並不曾限定時間,而且以嚴繩孫的才學,何至於一首二十韻的五言排律都不能交卷?

  「自是有意如此!」葉方藹說,「嚴蓀友本來就不願就征;應考那天,自陳目疾,其實是托詞,功令所關,我看是愛莫能助了。」

  大家都同意他的話,於是嚴繩孫一卷首先被擯落。

  「這一卷有麻煩了!」馮溥面色凝重地說。

  其餘三個人湊過去一看,卷子是施閏章的。此人是安徽宣城人,從小父母雙亡,由祖母撫養成人;順治六年中了進士,授職刑部主事。以後外放山東學政,轉為西湖西道;居官的惠政極多,為百姓稱頌為「施佛於」;公餘之暇,喜歡用詩歌來教化部屬黎庶,提倡文教,不遺餘力。

  康熙六年,江西湖東、湖西兩個道缺裁撤,施閏章失去了官職。卸任之日,所駐的臨江百姓,傾城相送;環城的那條江,其清無比,當地百姓以為江水清如施閏章,命名為「使君江」,但這天的使君江卻與施使君為難——一江上水漲,施閏章所坐的,他的朋友所送的船太輕,竟無法渡過。於是臨江百姓爭著去買當地所產的石膏,為他「壓艙」,方得安然渡過。

  由於居官清廉,施閏章家居極苦,這十年賦閑的罪,實在不大好受,因此被征舉後,以花甲之年,披一件老羊皮襖,單身就道。到了京師,向朋友借了錢,才能置辦一副過冬的被褥。

  從這些地方看,可知這一次考試,對施閏章來說,得失索懷,所關不細,但偏偏就是他的卷子出了大紕漏。

  詩的結句用了「清夷」二字。稱皇帝及八旗族為「夷」;這是大逆不道的罪名。

  「不然!」李霨獨持異議,「這『夷』是化險為夷的夷字,與四夷的夷無關。清是清平的清,亦不是指國號。望文生義,無非說天下太平,沒有什麼!」

  「不然。」馮溥膽小,「倘或說是藉以隱射,這話就很難說得清楚了。我看還是棄置為妙!」

  「有卷如此,何忍言棄置二字?」

  「誠如葉學士所說,愛莫能助!」

  「只要有擔當,如何不能相助。倘或皇上詰責,我獨任其咎好了。」

  官位是李霨最高,既然他如此說,大家自然無話,把施閏章取在裡面。

  這不過是其中有瑕疵的兩卷,還比較容易處理;文字的高下優劣,見仁見智,大不相同,那就更費斟酌爭議了。

  因為,第一,皇帝雖有搜羅山林遺賢,消除漢人反抗之意的用心,卻更重的是選拔其才,以為國用。其次,這一次制科,雖有許多志行高潔之士,寧死不就,或者就征而不應試;應試而不望取中的,卻也有許多熱中的人,更多的是妒嫉的人,言詞文字;往往語涉譏刺,如果選拔不慎。必致惹出許多閑是閑非,說是主司無眼,不配衡文;甚至造謠說是有意徇私——已經有這樣一個謠言,主試四學士各擬詩賦兩題,御筆點定李霨所擬的賦題,杜立德所擬的詩題;試期前一日,題目已經洩漏,說哪一個哪一個詩文,有如「宿構」,即是皮裡陽秋的話。因此,四讀卷官相約,取中的名次,必須彼此同意,這樣,就很費工夫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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