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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四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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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四輔臣主持之下,嗣君接位,定年號為「康熙」。接位後的第二個月,裁撤「內十三衙門」,恢復內務府,由上三旗包衣主持,接收了前明屬於宦官的一切職掌。其中供應皇家綢緞的衙門稱為「織造」,分設江甯、蘇州、杭州三地。蘇州的織造,放了一個正白族的包衣,名叫曹璽;他的妻子是八歲的小皇帝的保姆,有個兒子名叫曹寅,隨著他母親一起進宮,是小皇帝的最好遊伴。 哀詔頒到睢州,在縣衙門大堂開讀;湯斌以卸任官員的身分,也到場伏地聽宣。一面聽,一面想起在出任潼關道的時候,曾奉朱筆親加的考語:「品行清端,才猷贍裕」,不由得起了知遇之感,流淚不止。 然而也因為這道哀詔,湯斌絕了複出之心,覺得滿人的權力更見擴張,漢人仰承鼻息,不堪忍受。同時他也有件大事需要經紀,那就是重建他母親的「節烈祠」。 趙太夫人誥封為「趙恭人」。在順治五年,由河南提學使檄令睢知州,在湯家故居的東面,興建「趙恭人節烈祠」。湯斌只要在家,每年都要敬謹祭祀。到他辭官回裡,正好巡按河南禦史,表揚節烈忠義,將趙太夫人殉難的事蹟,奉報朝廷;奉到旌表,題湯家的門楣為「節烈之門」。睢州知州戴斌因為舊祠湫隘,特地改建新祠;湯斌親自監工,其時正是流火爍金的盛暑,湯斌每天衣冠整齊地站在烈日下看工匠操作,整天不休。這分孝心和慘重將事的精神,感動了工匠,所以這座新祠,建築得格外堅固。 到了奉主人詞那一天,地方官員,一起都來行禮。然而死者的哀榮,無補於生者的思慕,湯斌想起母親的慈愛,殉難的慘烈,放聲大哭,昏倒在地;大熱天又中了暑,因此生了一場大病。 病起對他的父親是越發孝順了,因為對慈母的哀念,並諸于嚴父的膝下,他要盡雙倍的孝思。而他父親便血的宿疾,越來越嚴重;湯斌便開始學醫,窮研藥性,可是他父親還是去世了。 這在湯斌是個無與倫比的嚴重打擊,朝夕流涕,哀毀骨立。葬了父親,在墳上種了五百株樹;每隔數天,便要去省視一遍,倘或枯死一株,便會掉淚,接著是補植一株。在他看,仿佛那五百株樹,就是他父親的精魂憑依之處。 在守制的日子中,他視繼母軒大夫人如生母,家事大小,都要請命而行;軒太夫人慈愛而謙虛,稱他「大少爺」。對這位大少爺,她事事滿意;唯一的例外是,大少爺似乎絕了仕宦之想,讀書人不肯做官,在她覺得是一件不可解的憾事。 湯斌對這一層也感到疚歉和為難——難的是有些道理,解釋不清楚;他在南安的一年,曾痛自反省,認為自己雖以王陽明為法,但處事或嫌操切,或用權術,或者是碰運氣,口中說得極有把握,其實內心不免彷徨,不能像王陽明那樣,達到「聖賢亦不過如此」的境界而能夠心安理得,無時不保持著一股「浩然之氣」。這些毛病的根源,還在學養不足;所以他不願做官,只顧讀書。果然到了有把握的那一天,再為國為民做一番事業,也還不晚。 這些道理對足跡不出裡門,識字也不多的繼母,如何講得明白?無可奈何,只好編一套說詞。 「娘!」他說,「不是我不願意做官。官場風波甚險,我又不會弄錢;接娘到仟上,沒得享福,倒替我擔驚受怕,兒子的心裡怎能得安?倒不如在家粗茶淡飯,至少也讓娘過幾天清閒日子。倒不是好?」 「好倒是好!只是總說望子成龍,榮宗耀祖,你怕我替你擔驚受怕,我就不跟你到任上去。」 「難道,」湯斌笑道:「娘在家就不會替我擔心了?」 軒太夫人語塞,想了想說道:「官你還是要做的。你不做官,就少了一個好官,不可只為自己打算。既然你處處為我著想,將來等我跟了你爹走了,你可不要忘記我今天的話!」 這幾句話,說得湯斌肅然動容,「不可只為自己打算」,這話是何等襟懷!他站起身來答道:「娘教訓得是!等兒子自覺出去做官,凡是艱難險阻,都有把握應付了,兒子一定聽娘的話,做個榮宗耀祖的好官。」 有了複出的打算,湯斌課子越勤;因為只有兒子有了自立的基礎,他才可以脫然無累,一心奉職,「我不是望你們早貴;少年要吃苦,苦則志定,將來不會失足。」他總是這樣對兒子說:「你們將來長成後,我未必還能教你們。所以我現在教你們的教法,跟別人不一樣。」 平常人家教子弟,最重「開筆做文章」,這文章不是什麼「班馬文章」,是號為「代聖人立言」,而實際上「天地者宇宙之乾坤」之類的陳腔濫調八股文,學會了這樣的文章,才可以進學、中舉早早發達。 而湯斌不是,他課他的十四五歲的長子湯溥,十歲左右的次子湯浚,先讀四書,以為立身之本,然後讀《尚書》,讓他們知道古代的典誥制度。讀完這幾部書,為學的基礎,已經紮得很結實,然後才講做文章,由他親選的一百篇「起八代之衰」的韓愈的古文開始,再讀《史記》、《漢書》,及于先秦諸子。到最後才學「舉子業」,也就是八股文。 但是課子越嚴,湯斌越覺得在性理之學上的功夫還不夠;因此在康熙五年,他父喪服滿的四十歲那年,賃了一匹驢子,直上到河南藥門山的夏峰,從孫奇逢受業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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