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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〇


  人生千里與萬里,黯然魂消別而已;君獨何為至於此?山非山兮水非水,生非生兮死非死!
  十三學經並學史,生在江南長紈綺;詞賦翩翩眾莫比,白壁青繩見排低,一朝束縛去,上書難自理。
  絕塞千山斷行李,送君淚不止,流人複何倚?彼尚愁不歸,我行定已矣!
  八月龍沙雪花起,橐駝垂腰馬沒耳,白骨皚皚經戰壘,黑河無船渡者幾?
  前憂猛虎後蒼囗,土穴偷生若螻蟻;大魚如山不見尾,張鯷為風沫為雨;
  日月倒行入海底,白晝相逢半人鬼。
  噫嘻乎悲哉!生男聰明慎莫喜,倉頡夜空良有以。
  憂患只從讀書始;君不見,吳季子!

  吳梅村一生恨事,第一是甲申之變,殉難為家人所救,不能相隨崇禎帝於九泉之下;其次便是不能歸隱,保持一個「遺民」的頭銜——他在順治十年被迫北上,受清朝的官職,當「國子監祭酒」,雖然一年以後,即以丁憂辭官回裡,但已如守節的寡婦,遭遇強暴,白壁有瑕。這都是因為才名太盛,清朝才放不過他的緣故;所以「悲歌」實以自哭,亦為普天下讀書人,同聲一哭。

  丁澎的遭遇,與吳漢槎一樣,也是充軍出關;所好的是到奉天尚陽堡,不是幾乎漢人從未到過的,滿清發祥之地的甯古塔。

  一輛騾車,載著妻兒,迢遞出關,三千里崎嶇,不知何日重見西湖?這樣至不堪的境界,丁澎卻以極豁達的態度應付,他說:「出關遷客,皆是才子,此行不患無友。」所以每到郵亭驛站,先讀題壁的詩。

  看起來他像個書呆子,其實傷心大別有懷抱,是一種無言的抗議。

  【4、仕優而學】

  當丁澎遣戍的時候,湯斌也動了「驛馬星」,朝命調任江西嶺北道。他的移交很順利,庫有存銀,案無積牘;造一份「四柱清冊」,連印信交給了後任,仍舊跟到任時那樣,雇兩頭騾子,一肩行李一箱書,帶著湯本,悄然就道——事先得到消息,當地百姓預備跪香遮道,攀留不舍;這是辦不到的事,同時他也不願驚動地方父老,所以在公開宣佈的行期前兩天,半夜裡開潼關,出函穀,取道湖北,入江西到任。

  嶺北道駐贛州。湯斌得以調此官職,有著無限的興奮,因為這就是陽明先生王守仁做過的官;明朝的贛南巡撫與此時的嶺北道,官稱不同,事權相仿。他為學不薄程朱愛陽明,如今得能追步前賢,效法懿行來印證所學,實在是難得的良機。

  這是有名的一個難治的地方,「十月先開嶺上梅」的大慶嶺以北的地區,深山長穀,荒翳險阻,為兩廣通吳越的要道,所謂「接甌閩百越之區,介谿谷萬山之阻」,那裡的風俗,一方面是儒良秀美,尚義工巧;另一方面,勁悍習武,嗜勇好鬥,對死生看得甚輕,所以是個著名的盜藪。

  王陽明巡撫南贛時,文治武功,冠絕一時。武功之首,自然是五十大平甯王宸濠之亂,其次就是平盜,當時盤踞在崇山峻嶺,鳥道叢篁中的土匪,共有左溪、桶岩、橫水、氵利頭四大股;王陽明判斷形勢,廣用間諜,親破賊巢八十餘處,自正德十二年受命,至十三年年底,江西的土匪,完全肅清。湯斌對王陽明的這些業績,早已研究得爛然於胸;所以一到任,首先要查訪的就是地方的治安。

  治安果然不好。在零都縣北的零山,有一股土匪,頭目叫做李玉廷,手下有一萬多人,時常下山,劫掠行旅。因此,由福建長汀、西人贛州的這條要道,大受威脅;商販裹足不前,市面蕭條,地方的生計,大受影響。

  湯斌心裡在想,要辦這一股土匪,不能期望動用官兵,首先沒有這麼多官兵可以調遣;就算能調到了,官兵的紀律如何不可知,未蒙平賊之利,先受騷擾之害,而且地方上要辦軍需供應,一樣攤派,不如拿這筆錢來辦民兵。

  這有王陽明、戚繼光等人的成法可循,只要實心實力,地方上無有不踴躍從事的。湯斌也讀過兵書,親自招募選練;布衣蔬食,起居生活比哪個都要苦,僅是這一分感召,就足以昂楊士氣了。

  於是,意想不到的,李玉廷派人上書,自願投誠。湯斌抱著與人為善的宗旨,自然接納;李玉廷倒言而有信,單身自縛,來見湯斌,表示負荊請罪。

  這只是投誠的初步,他手下有一萬多人,如何安置?得有善策。談到這一點,李玉廷言語支吾,只說「弟兄相從多年,不忍捨棄」,意思是要派他的官職,供他的糧餉;不說一句願意「賣刀買犢」的話,那就大為可疑了。

  因此,湯斌一面安撫李玉廷,一面去見巡撫蘇宏祖,面稟經過,斷言李玉廷投降,並非心悅誠服,隨時可以生變,不可不預作防備。

  「貴司飽學,識見超卓。」蘇宏祖很誠懇地答道:「如有所見,盡請直言;贛州、南安兩府,全靠老兄保障。」

  「大人過獎了。」湯斌直抒所見:「倘或李玉廷包藏禍心,必撲南安。南安無兵防守,寇至即下,危險之至。我請大人立刻下令調兵;我今夜就走,先回南安設防。」

  「好!就這麼辦。我派中軍替你安排行程。」

  「多謝大人,只恐耽誤戎機,不必費事了。」

  蘇宏祖還要設宴為他犒勞,留他第二天一早再走。湯斌堅決辭謝,當夜就騎馬帶領八名親兵,直馳南安。

  走了兩夜一天才到,到時已值深夜;叩關進城。人馬俱乏,但湯斌不暇投店,由地保領著,一直來到南安知府衙門。知府已經人夢,聽家人喚醒了說:「湯大人駕到」,頓時又驚又喜!驚的是湯斌此刻到府,必有極緊急的大事;喜的是有湯斌在,一切可以放心。

  於是急急起身,匆匆穿戴,開了中門,在燭火下迎謁上司。

  「大人想來還不曾用飯?請先休息,等我派人去找廚子。」

  「不必太費事。」湯斌說道,「請先派人招呼我那幾個親兵的飲食。我跟老兄先談一談。」

  知府親自引入書房,在明亮的燈光照映下。只見三十三歲的湯斌,臉色熏黑憔翠,敝衣破靴,手上還受了傷,用塊中衣上撕下來的布條縛住傷口,上面血漬殷然。這副樣子像個遭遇災難,倉皇逃命的難民,哪裡像個掌管半省民政的地方大吏?

  「大人勤勞王事,著實辛苦!」那知府感動之下,一揖到地。

  「好說,好說!」湯斌一把扶住他,「老兄,不必再講這些客套,我們談正事!」

  於是湯斌談到如何設防。雖有鄉兵,打硬仗不是勁悍的土匪的對手;湯斌指示,多設疑兵,加強巡邏。城內要清查保甲,監視奸充。只要示賊以有備,或者可以讓土匪知難而退;萬一李玉廷要硬攻南安,只要能守得十天,蘇巡撫所調遣的官軍,必可赴援解圍。

  「我請問老兄,」湯斌重提一句:「萬一有變,能不能守到十天?」

  受了湯斌的鼓舞,那知府毫不遲疑地答道:「我盡力而為。倘或守不到十天,與城共亡。」

  有此必死的決心,南安一定可以守住。湯斌欣然稱許,只見他的臉上,一雙憔悴眼睛,神采奕奕,顯得極有信心似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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