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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六


  靈秀果然靈秀,二十五個關節,統統找到,別房中了三名,加上自己中了兩名,才得五個人,未免太少,尤其是第一等的關節非中不可的,還缺兩名,於是李振鄴親自出馬去想辦法。

  最公平的是交換,你中我的,我中你的;其次是套交情,軟商量,無奈這兩條路都行不通。

  李、張二人騷擾各房,人人側目,但少年輕狂,毫無顧忌,甚至愈演愈烈,公然侮人;特別是對行人郭浚,欺侮他年老懦弱,格外無禮。

  「老郎!」張我朴揪住郭浚將要呈薦的卷子,「這本卷子是誰,我知道!你跟我說實話,得價幾何?居間的什麼人?」

  張我樸是詐語,郭浚卻有些慌了,囁嚅著說:「是太倉一個姓蔣的。」

  要撒謊就撒全了它,只撒一半,恰好啟人疑竇;張我朴恍然大悟,「姓蔣倒是姓蔣,」他說,「是浙江嘉善,不是江蘇太倉!」

  張我朴依然是詐語,但老實的郭浚,竟不敢否認,這就使得張我朴愈有自信,暗暗得意,真個冤家路窄,自然饒不過他!

  「哼!」他說,「嘉善蔣文卓,哪個不知道他是肚子裡火燭小心的大草包!此人怎麼可以中?中了一定會有麻煩。」

  郭浚一聽害怕了!他是想中這個嘉善姓蔣的,因為蔣家有錢,中了這本卷子便是收了個闊門生,一份「贄敬」,必然可觀;而況文字不壞,也著實可以中得去,只以張我樸的威脅,不能不打入落卷。

  到事後才知道,這本卷子是嘉善蔣廷彥——蔣文卓的堂兄。張我樸跟他並無仇恨,所以蔣廷彥是受了無妄之災;但郭浚恨極了張我樸,便不肯說破真相。

  「唉!」他這樣嘆息著對蔣廷彥說:「老兄的卷子,我已經中了,張我樸說什麼也不許,硬要我打下來,實在愧對老兄。」

  「落卷」是本人可以領回來的,上面有郭浚「薦批」,說他「文字錦繡」,可以為證。蔣廷彥對郭浚自然還是感激的,照樣稱「老師」,然而對老師自然也有不滿。

  「門生實在困惑!老師看老師的卷子,張某人何得妄加干涉。」

  「張我朴、李振鄴二人,在闈中橫行無忌,自己賣了關節,反而誣別人。」郭浚說道、「即如老兄這本卷子,明明應該高中,他硬說不通。如果我中了老兄的,將來『磨勘』的時候,萬一出了點小毛病,張我樸豈不是就有話說:『是不是,我早說過這本卷子不能中,郭某人不聽,不是有關節,何必如此?』那一來不但我的老命不保,老兄的身家亦大有關係。所以我寧願隱忍。總而言之,言而總之一句話,老兄的事壞在張我樸手裡。他跟李振鄴倆,簡直不是人;李振鄴有個好得可以贈妾的朋友叫張漢,文字也還過得去,而且李振鄴還送了他關節,結果也是不中——」

  「這門生又不明白了,既然如此,張某又何以不中。」蔣廷彥插嘴相問。

  「哼!」郭浚冷笑,「誰曉得他們有何不共戴天之仇?李振鄴送他的那個關節,是個圈套;正好找著了,把他打下去!」

  「這兩個惡賊!」蔣廷彥咬牙切齒地。「門生無論如何,饒不過他們!」

  等放榜出來,四千餘名應試的生員,取中的只有兩百零六名,自是歡喜的少,嗟怨的多,照例落第的會頓足痛駡「主司無眼」,及第的無非僥倖。而這一闈也確有疑問,平素有名不通的人,居然中了,這是什麼道理?

  外面已經在懷疑了,而李振鄴、張我樸二人,竟似一無顧忌;酒酣耳熱之際,公然告訴人家:某某人中了,是我的力量;某某人根本不通,因為平日有交情,我中了他一個副榜。於是有個杭州的貢生,素行不端的張繡虎,打算著敲一筆竹杠;找到一個熟識的吏科給事中,而又是這一科房官的陸貽吉,托他轉言,叫李、張二人拿錢出來,不然要他們的好看。

  陸貽吉不肯管這閒事,張繡虎便直接上門勒索,敲詐了一千二百兩銀子;他有恃無恐的憑證是,張漢和蔣文卓所寫的兩分「揭帖」。原來說好,花錢可以無事,結果揭帖還是貼了出來。

  這種揭發陰私的揭帖,俗名「無頭榜」,照例不具姓名;但個中人則無不知出於張、蔣二人之手。除了闈區實貼以外,還分送科道衙門,希望查辦。

  蔣文卓寫的揭帖,未出大門,就有麻煩,他把張繡虎敲詐李振鄴、張我樸的情節,敘在裡面,用意是要證明李、張二人「賊膽心虛」;又說那一千二百兩銀子,是給吏科給事中陸貽吉過付,這一點自是大謬不然。

  陸貽吉的消息很靈通,得知此事,勃然大怒,趕到蔣文卓所住的客店中,厲聲詰責。蔣文卓知道自己錯了,連聲賠罪以外,立即把陸貽吉的名字刪掉。一場糾紛,本已告一段落,但陸貽吉內心頗為不安,認為還須採取一種什麼措施,以防後患。

  於是他跟他的同事,刑科給事中任克溥說:「今年科場,弊端叢生,一個姓蔣,一個姓張的、寫揭帖揭發,這倒也罷了;哪知道把我的名字,無端牽涉了進去,真正豈有此理!我要自己上疏,糾舉這件事。」

  話是這樣說,他自己可能也有顧忌,所以舉棋不定,始終未見他上疏。任克溥的心思卻是大為活動了——前明遺留以來的「南北之爭」,依然未消;北以山東大老為首,南由江浙大臣領導;任克溥受了馮銓和劉正宗的指使,久已想「荼毒南士」,得此機會,自然不肯放過。不過江南籍的幾名大學士和部院大臣,也不是好惹的;因而任克溥猶不免觀望。

  就在這時候,皇帝在南海子召見漢大臣及給事中、禦史等言官,很嚴厲地面諭須各盡職掌,不得徇私包庇。任克溥一想,趁個風頭上,正該奮力一擊,於是十月十六日上了一道奏疏,嚴劾北闈弊端,以蔣文卓和張漢所投送的揭帖為憑,並舉陸貽吉作證。

  此疏一上,皇帝大怒,傳旨拿捕奏疏中指明的人犯,由吏部及都審院會審。

  結果審實有五名房官賣了關節,他們是李振鄴、張我朴、蔡元禧、項紹芳,還有一個就是陸貽吉。舉人賄通有據,亦有兩人。奉旨:「俱著立斬,家產籍沒,父母兄弟妻子俱流徙尚陽堡。」主考曹本榮、宋之繩亦交部議處。

  這不過是北闈弊案的開端,吏部尚書王永吉,蓄意要興大獄;於是靈秀手中的一張單子,便成了極重要的證據。

  此是李振鄴的疏忽,當他用藍筆親寫二十五個人的關節,囑咐靈秀去「摸索」以後,原該將單子收回銷毀,而竟忘卻其事,偏偏靈秀又拿給他的同事馮元看,李振鄴禦下無恩,馮元久已懷恨在心;這張關節單子如至寶,想用來威脅李振鄴。不知如何,王永吉也聽說有這樣一張單子,因而向滿洲籍的大學士圖海,和滿缺的吏部尚書科爾坤建議,據此追查關節。

  「什麼叫關節?」來自關外的圖海,始終還不明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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