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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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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漢在眾目睽睽之下,受此一頓羞辱,恨不得有個地洞可鑽。此時唯有低著頭,不擇路而行;一口氣趕回家,頹然坐倒,一言不發。 「怎麼回事?」秋葵不安地問。 「問你啊!」張漢一跳老高,「你跟他說了些什麼?」 「我,我還不是就說的你說的話!」 「這狗娘養的!少得意。」 由此開始,張漢痛駡李振鄴,罵到入夜方休;但枕上一番細語,張漢的心思又活了。 秋葵勸他,做官就要受氣,「宰相肚裡好撐船,」受得氣多,才會量大。而且李振鄴這一來,內疚于心,必定會設法補報;自己反跟他鬧翻了,豈非不智? 張漢想想她的話不錯,第二天見著李振鄴,依舊卑詞奴顏,百依百順,同時秋葵也幫著相勸。李振鄴表面敷衍,心裡卻另有主意了。 不久,明發上諭,欽派考差;果然,大理寺左右評事。都被派為房官。 兩個評事,一個是李振鄴,另一個叫張我撲。李是財迷,張是官迷;張一心想圖謀的一個官是:吏部郎中。吏部四司,主管人事進退,權柄極重。朝廷亦極重視,必從「中行評博」,或者名聲特佳的知縣、推官中考選。張我樸志在必得,而事機常不湊巧;這年——順治十四年,春天他考取了禦史,由此而人吏部,比較容易,所以同事都勸他就職,但張太太不贊成。 「禦史常要奉派查案,公事麻煩,容易得罪人;不知哪年哪月中了別人的暗算還不知道,你何苦自討苦吃?」 到了夏天,要點各省的主考,廣東路遠先點,張我樸得到消息,可能會點中他,張太太又勸丈夫了。 「廣東很不平靜,路又遠。而且考吏部司官的日子近了,你一到廣東,自然錯過,這又是划不來的事。」 張我朴認為「夫人之言」大有道理,於是事先請了病假,作為規避。廣東主考點過,他再銷假,跟李振鄴同時奉派為順天鄉試房官。 這又是個機會,是結歡於朝中大老的機會——順天鄉試應考的不完全是本省的舉子;大概十分之七為本省舉子,十分之三是他省在京官員的子弟,以「監生」——可以花錢捐的,國子監肄業生員的資格入闈。卷子的字型大小不同,本省舉子是「貝」字型大小,外省監生是「皿」字型大小。 賣關節的,大多是「皿」字型大小。李振鄴賣關節,張我樸則是送關節;自然是送大考的子弟,希望投桃報李,在應選考吏部司官時,取得同樣的便利。 到了八月初入闈,與李振鄴恰好鄰房;既是同事,又是同闈,而且兩人年齡相仿,自以為年輕才高,越發臭味相投,無話不談。 「老李,」張我樸率直問道:「你一共賣出多少?」 「實不相瞞,二十五名。」 「二十五!」張我撲伸一伸舌頭,「你預備薦多少?」 「薦歸薦,爭歸爭。必中的只有五名。」 「那麼其餘二十個人,你怎麼交代呢?」 「管他呢!」李振鄴笑道:「反正先收一半,另一半就不要了。」 「我倒不懂。」張我樸問,「你怎麼知道那五名是非爭不可的呢?」 「這還不好辦?」李振鄴得意地說,「我的關節有三種,一望而知。」 「原來如此!」張我撲恍然大悟,同時又自責愚魯,連這樣一個簡單的辦法都想不到! 「跟年兄說句實話,粥少僧多,非如此不足以應付。」李振鄴得意地說,「只怕不入闈,入闈,哪怕它『糊名易書』,總有辦法摸索而得真相。」 「然則請問:你那三種關節是幾個什麼字?」 這話就問得蠢了,沒有人肯把關節字眼告訴同官,一則此是受賄的憑證;二則不知道卷子分在哪一房?自己把關節告訴了人,人家一定會如是想:好啊!你搞錢,我偏偏不中他!於是見到有此關節的,一定打入「落卷」。 李振鄴卻不然,痛痛快快地把三種關節都告訴了這個「年兄」——當然,李振鄴說的不是真話;他是臨時起意,猜到張我樸的用心,特意說了三個假關節,要教他上當。如果無意中有合此關節的卷子而被黜,只怨他本人命運不佳,受了無妄之災。但損人不一定不利己,取額有定,黜落一本假關節,真關節便多一分中的機會。 到了八月初十上午,便陸續有人交卷了。這本原卷,用黑墨書寫,稱為「墨卷」;受卷以後,先送「彌封所」編號彌封,然後轉送「謄錄所」,由「謄錄生」用朱筆另抄一本卷子,稱為「朱卷」。朱墨兩卷並送「對讀所」校對,倘有脫落抄錯,用赭色筆注正——一本卷子上有各種顏色,謄錄用朱筆,對讀用赭色,內監試官有所批註用紫色,主考則跟應試的一樣用墨筆。 等朱卷送到,李振鄴第一個先看關節,「皿」字型大小有上千本卷子,賣出的關節,不一定分在自己這一房;那就要暗中去摸索了。他帶了個小聽差名叫「靈秀」;人如其名,十分聰明,所以李振鄴便要他去摸索,用藍筆寫明關節,共是二十五人,靈秀拿著這張單子各處亂鑽,細細尋對。 外面去尋,還未有結果,本房卻冤家路窄,張漢那本卷子,恰恰落在李振鄴手中;張漢還以為李振鄴總還有香火之情,自己這本卷子,不能不中,所以把「誠敏」二字關節,嵌入「承題」,結果成了「授人以柄」,李振鄴把那本卷子大塗大抹,另加一段很刻薄的批語,結句是「其亦高山滾鼓之音歟!」高山滾鼓,其音「不通,不通!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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