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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


  看來,臉笨心不笨,湯斌大為高興,「這裡到同州有多遠?」他問。

  「不遠。幾十裡路,一口氣就走到了。」

  「那好,你此刻就去一趟,明日午堂候審。」

  湯斌料到何家是老大當家,所以這樣吩咐;傳他午堂候審,則一早動身,審完可趕回家去,免得攜帶盤纏於糧,這是極容易做到的「便民」。

  遣派了張又飛,湯斌囑咐將其餘嫌犯還押候訊;同時再一次安慰邢大戶,說是只要無辜,定可無罪。邢大戶自然感激不盡,那張桂文卻大起恐慌,將公事勾當完畢,約了幾個同事,一起去看戶房書辦仲傳武。

  這件傳武就是馬呈祥所指的「不法吏」,六房書辦無形中聽他和張桂文兩人的指使;是同州一帶有名的「文武兩判官」,武的比文的更凶更惡,是這一夥城狐社鼠中的真正的頭腦,連張桂文都得向他問計。

  「看樣子,這姓湯的著實不好對付!倘或不給他一個下馬威,以後沒有好日子過了。」接著,張桂文把這天問案的經過,細說了一遍。

  大家都覺得詫異——湯斌的清廉刻苦,名聲已經傳出去了,但是,清廉刻苦而無用,可以不必理他,他不喜歡吃肉愛咬菜根,是他自己的事,與旁人無關,「瞞上不瞞下」,照樣撈錢。如今是這般精明,那就麻煩了。

  「安大,」張桂文催問,「你怎麼不說話?」

  不斷在喝悶酒的仲傳武,抬眼看了看周圍,慢吞吞地說道:「遇見剋星了!這一陣大家各自小心。」

  說出這等洩氣的話來,在座的人無不失望,便有人問了一句:「小心到哪天為止?」

  「小心到姓湯的滾蛋為止。」

  「啊!」大家不約而同地精神一振;知道他還有話,都聚精會神地在等待下文。

  「凡人必有一好,這一好,在我們看,就是『把柄』。好錢最容易辦,好色也是容易,好名亦有叫他舒服的辦法。這姓湯的一樣不好,難弄者在此。」仲傳武喝了口酒說,「不過細細想去,他也有一好,好做事,這也是個把柄!我倒考考你們,這個把柄要怎麼才捏得住?」

  包括張桂文在內,大家面面相覷,瞠目以對。就在這靜寂得令人難堪的當兒,有個帶些稚氣的聲音打破了沉默。

  「累死他!」

  回頭一看是仲傳武的小兒子小虎,才十四歲,卻已語驚四座。

  「孺子可教!」仲傳武大為得意,「你們倒細想一想他的話看!」

  何用細想?一點破就通體皆透了,於是紛紛誇獎小的,恭維老的:說他們虎父虎子,將來一定會光大門楣。

  亂過一陣,歸入正題,大家商量好了辦法,決定拿「例」去困擾湯斌——滿清入關已過十年,也曾頒過一部《大清律例集解》,但實際上用的還是「大明律」;而大明律是不夠用的,大至殺人放火的重案,小至田地婚姻的糾葛,都用律外的例來處理,而例案多如牛毛,只有書辦清楚。仲傳武教大家把大小案子,儘量推給湯斌去裁決;任何案子,磚簽要做得嚕嗦糊塗,越複雜、越麻煩、越看不懂越好,要湯斌看見公事就頭痛!

  「姓湯的有什麼了不起?」仲傳武酒後大言,「教他輸在我小兒子手裡!」

  到得第二天恰好是「卯期」——每期照例點檢書辦差役,時間在清晨卯時,所以稱為「點卯」。

  應點就稱為「應卯」。這向來是虛應故事,而且往往不是長官親點,但湯斌實事求是,這天卯正升堂,按簿查點;有不曾到的,堂諭初犯免議、再犯行杖、三犯開革。接下來便有一番告誡;大家是齊心好了要對付他的,所以任他言之諄諄,一個個聽之藐藐。

  這套例行公事完畢,接下來便是問案。早堂問完,湯斌對張桂文說道:「逃人一案,我今天就要結。你去問一下,張又飛回來了沒有,何家的老大可曾到案?」

  「不用問,已經到案。」

  「那好。傳齊了等午堂來問,一堂就結了。」

  又說要結案!張桂文倒弄不清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?因為與自己切身利害有關,便不能不打聽一下。

  「請大人的示,這案如何結法?」

  「我通盤想過了。這一案可繁可簡,我是照簡單的結法,以免好人亦受訟累。」

  「再請示大人,何謂簡單的結法。」

  「簡單的結法嘛,就是實際已經結了,紙面上不結。」湯斌說道,「我也曉得有些人結案,紙面上結了,實際上未結;那樣子于事無補而于考成有利,我要反其道行之,只要于事有益,我的考成可以不管。」

  一聽這話,張桂文暗暗高興,心裡在想,只要你不顧考成,隨著自己的性子來,滾蛋就快了。

  午堂提審,第一個是傳證人何老大,看相貌是老實人,上得堂來抖個不住,問起來是在「打擺子」,這個病又叫「三日兩頭」,這天原是不該發病的空檔,但因見了官害怕。寒熱提前發作,連話都說不清楚。

  「來!」湯斌喊道,「拿碗熱湯給他喝!」

  這一半是湯斌的惻隱之心,一半是他的作用,好教何老大心情輕鬆些,問案便可順利。果然,等把一碗熱湯喝了下去,何老大額上微微沁汗,神氣就好多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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