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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


  「前任大人剛愎自用,向來不喜人進言。所以書辦不敢多說。」

  這與湯斌打聽到的情形,完全不同;前任潼關道一向信任書辦,怎說是「不喜人進言?」明明是張桂文的推託。然則其中必有緣故了!

  這時他還不敢就認定張桂文與此案有干係,只這樣說道:「我與前任不同,你們如有所見,儘管直說,說錯了也不要緊。」接下來他又吩咐,「我此刻就要提邢大戶來問,你傳話下去!」

  於是湯斌就在花廳裡傳訊邢大戶——凡是做地方官,必須精於相人;湯斌對此道頗有研究,一個人的善惡,入眼便知,看那邢大戶,長臉高顴,眼不旁顧,是個正直而近於偏執的人。

  照例問了姓名、年齡、籍貫,聽邢大戶陳述案情。他是同州的大地主,平素樂善好施,見義勇為,深得地方鄉里的敬重,但因性情耿直,不免也得罪了人;然而這件案子,據他自己說,並非挾仇誣害,純粹是敲詐勒索。

  出事的那天下大雨,傍晚時分,有個口操北音的陌生人到邢家求宿,渾身濕得像落湯雞。邢大戶家是有規矩的,凡此不速之客,招待一宿兩餐,分文不取;倘或是缺少路費,或者有病在身,格外加以照料,此人衣履盡濕,莊客便拿了衣服替他換;換下來的衣服替他烤幹,就在這時候,錢鄉約到了,一進門便求見邢大戶,說有人密告,邢家窩藏「逃人」。

  邢大戶跟錢鄉約很熟,只當他是開玩笑;但這個玩笑開得過分了些,邢大戶不悅,言語之間,起了衝突。錢鄉約似乎也生了氣,自己動手搜查;看到那兩件濕衣服,查問原主,莊客還不及回答,錢鄉約已從濕衣服的口袋中搜到一張水跡淋漓的紙,字跡卻還可辨,是一通鄭親王府所發的文書,記載著派了一個名叫莫武成的家奴,到漢中公幹,請沿途關卡予以方便。

  於是錢多約和邢大戶的臉色都變了,一個是翻臉不認人,一個是嚇得目瞪口呆。同時原先看見生人,自己躲了起來的莫武成,也挺身而出,哀求錢多約「高抬貴手」。這一下真贓實犯都具備了。

  由此展開談判,錢鄉約的姿態又一變,勸邢大戶將那密告的人安撫下來。如果只花個千兒八百銀子,邢犬戶倒也認命了,無奈獅子大開口,簡直就是要把他趕出門去;大片家業,拱手讓人,邢大戶自然不甘。結果鬧成僵局,不能不告到當官。

  聽到這裡,湯斌已經了然,伺題的關鍵,是在那個密告的人身上;而原卷中一直不曾提到這個人,豈不可怪。

  「錢鄉約到案沒有?」他問張桂文。

  「全案人犯都已移到。」

  「提錢多約!」

  錢鄉約是個獐頭鼠目的矮子,不要說是湯斌,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來,此人絕非善類。湯斌平靜地問了幾句不相干的話,轉入正題:「那密告的人是誰?」

  「是小人的一個鄰居,叫何小二。」

  「何小二人在哪裡?」

  「回大人的話,何小二逃走了。」

  「怎麼?」湯斌大為詫異,「他怕什麼?為何要逃走?」

  「小人也不明白。」錢鄉約的眼神閃爍地說,「據他家裡的人說,有人拿著刀去威嚇何小二,說他不該密告邢大戶家有逃人,害得人家性命都要不保,叫何小二自己出頭,說密告是誣告,並無其事。何小二不敢這麼說,只好逃走。」

  話還未畢,邢大戶氣急敗壞地喊了起來:「青天大人!他,他是血口噴人。」

  「咄!」張桂文喝道,「不准咆哮!」

  不平則鳴,人之常情,亦是天理,湯斌對這張桂文假借「咆哮」兩字威嚇邢大戶,頗為不滿,但亦不願當面呵斥,只搖搖手阻止,讓邢大戶說話。

  「青天大人,」邢大戶說,「小人只為這個性子生得不好,性子耿直,言語上得罪鄉鄰是有的,卻不敢昧著良心做壞事;如果不是平日心太熱、喜歡朋友,也不至於會有這場麻煩。平空受了冤屈,如今這錢鄉約反倒暗指小人買出人來去恐嚇何小二,這是冤上加冤,小人萬難心服。青天大人公侯萬代,若不替小人伸冤,這世界上哪裡還有好人過的日子?」說到這裡,悲從中來,放聲大哭,同時「咚咚」地磕著響頭,額上立刻凸起一個又紅又青的大包。

  「你不必如此,我一定秉公辦理。你體再哭,一哭我不好問話。」

  「是,是!」邢大戶含淚答應,強忍悲聲;只是喉頭哽咽,不斷抽噎,那聲音越發令人感到悲酸。

  「姓錢的!」湯斌繼續再問,聲音威嚴而神態平靜,「本道不聽你一面之詞。就事論事,你的話也著實可疑。究竟是怎麼回事,你說實話!」

  「小人句句是實。」錢鄉約一口咬定,死不肯吐實。

  「是虛是實,我自能知道,有本人問本人,本人不在,問證人,證人也沒有時,」湯斌指著胸說,「我還有一顆心,不偏不倚,平心靜氣去體察,何愁真相不明?如今我問你,這何小H家中有什麼人?」

  「有一個老子,一個哥哥!」

  「他家是何人當家?」

  湯斌這一問的意思,容易明白,是要傳訊何家的當家人;於是張桂文拋過一個眼色去,錢鄉約會意,當即答道:「是他家老頭子當家。」

  那兩人的一番勾結,都落在湯斌眼中,知而不言,另有計較;抬眼朝廊下一看,差役中有個年輕小夥子,濃眉大眼厚嘴唇,樣子長得極其憨厚,便向張桂文問道:「那黑大個兒叫什麼名字?」

  「叫張又飛。」

  湯斌笑了,「看模樣倒像是又一個張飛。」他便喊道:「張又飛!」

  「喳!」張又飛大踏步跨了進來,雙膝一彎,頓時聽得磚地上「咕咚」一響,就像半截鐵塔矗立在那裡。

  「張又飛!我派你到同州去一趟。」湯斌照案卷所開何小二家的地址說了一遍,先問他:「你可記得住?」

  「我記得住。」張又飛複誦了一遍,果然不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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