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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


  「這倒是句實在的話。我也想過,無奈有幾層難處,第一、請了幕友,便得尊重人家的地位,辦案遲速,操之於人;是那長厚的君子,倒也罷了,倘或遇著性情疏懶、脾氣特大的人,只顧上頭規定的限期,不肯額外出些力,那時我怎麼辦?不催於心不安;催了勢必賓主失歡,倒不如我自己動手。」

  湯斌喝了口茶,又說第二、第三。幕友倘或從中舞弊,自然不會有證據落在外面,甚至被蒙在鼓裡,根本不知道他在哪一案中做了手腳?同時,請幕友適館授餐,必須有相當的供應,才算盡到禮數,這一下就得加重地方的負擔。凡此都是難處,想來想去,只有自己硬挺著幹。

  「為來為去為的四個字:於心不忍!」湯本又歎口氣,「老爺就不知道自己這麼苦法,旁人看在眼裡,也是於心不忍!」

  湯斌笑了,「這就是你少讀書的緣故。」他說,「你不知道我這麼做,中懷坦蕩,自有一種樂趣。」

  湯本跟了主人這幾年,耳濡目染,在潛移默化中改變了氣質,懂得為善最樂的道理;只是主僕情深,不能不勸,勸不聽只好歎口氣,悄悄退了下去。

  坐堂不到一個時辰,湯斌發落了六件案子。其中三件是徒刑的罪,照規矩在這一審終結,湯斌斟酌案情,分別增減,發交驛站服役;兩件是盜案,審明屬實,即時堂諭解省;一件是田地糾紛,屬於「戶律」,可以由縣官審結的,而前任潼關道,卻以牽涉糧稅的理由提審,提了來又關在那裡不問,顯然是別有用心的節外生枝,湯斌對這一案,在前一天夜裡就已研究過,並無提審的必要,所以問不到幾句話,已經和解而無端受了訟累的原告和被告,大喜過望,心誠地磕頭道謝,含笑出街。

  審到第七件也是「戶律」中的婚姻糾葛,被告的女兒從小許配給原告的兒子為妻,當初是門當戶對,兩廂情願;到兒女成長,被告發了財,原告的家道卻中落了,因而被告悔婚,偏偏原告只有人證並無庚帖,所以縣、府兩審,都判被告勝訴,原告不服,告到道裡。

  先提原告,名叫孫鴻書,是個蒙館的塾師;照例問了年齡籍貫,聽孫鴻書訴了冤屈,湯斌便問:「你兒子來了沒有?」

  「小兒跟了我來的。」

  「喚他上來!」

  孫鴻書的兒子叫少鴻。上得堂來,湯斌一看便覺歡喜;那孫少鴻約莫十七、八歲年紀,眉清目秀,氣度沉靜;湯斌先不問案情,問他的功課,知道資質很不壞,只是他那塾師父親,肚子裡沒有什麼貨色可以傳授兒子,變成「質美而未學」,著實可惜。

  「孫少鴻!」湯斌問道:「你父親告人家海婚,你自己的意思怎麼樣?」

  孫少鴻看一看他父親,躊躇答道:「我不敢說。」

  「為何不敢?」湯斌鼓勵他說,「兩造對簿公堂,原是講理。你不說話,這理從何講起?」

  「大人明鑒,」孫少鴻答道:「一則是父命難違;二則,是不敢議論閨閣。」

  這兩句含蓄的話;別人聽不明白,湯斌卻是人耳便已了然;原來他不願打官司,也就是他願意退讓,這與他父親的意思相反,所以不敢明說。其次是被告的女兒,必是名聲不好,因而他說「不敢議論閨閣」。被告悔婚,他反倒替被告留餘地,宅心仁厚,更見得是可造之材。

  這樣轉著念頭,臉上便浮起欣慰笑容,「孫鴻書,『犁牛之子角如囗』」,他說,「可喜可賀!」

  孫鴻書大感意外,堂上大人稱讚他的兒子,又為他道賀,真有些受寵若驚了,趕緊磕頭答道:「多謝大人,多謝大人!不敢當!」

  「你也是讀書人,聽我的勸,『齊大非偶!』」

  「大人說得是。」孫鴻書加重了語氣說:「實在是這口氣咽不下。」

  「你如肯聽我的勸,我自然有教你消氣的辦法。」

  孫鴻書猶在遲疑,他兒子悄悄拉了拉他的衣服;孫鴻書心想,兒子不願意打官司,是無可奈何之事,於是這樣答道:「那就請大人替我們父子作主。」

  「好,我一定不教你吃虧。」湯斌提高了聲音吩咐:「帶被告!」

  被告早在廊下待命,遙遙望到堂上,只見湯斌對原告父子和顏悅色,笑著問話,心裡大為嘀咕,所以上堂去時,身上有些發抖。到了公案面前,雙膝往下一跪,磕了個響頭自己報名:「小人郝成,叩見青天大人。」

  「郝成!」湯斌問道:「你半夜裡醒來,想到這場官司,還能睡得著覺不能?」

  如何問出這麼一句話來?郝成愕了一下,辨清了話中的味道,想昧著良心說一句「睡得著」,又怕惹得堂上生氣;要照實答說「睡不著」,那就明明是問心有愧。左右為難之下,只好不答,連連磕頭。

  「不用如此!你抬起頭來;我問你話,你好好回答。」

  「是!」郝成把頭抬了起來,這時才發覺湯斌的臉色,不如想像中那樣嚴厲,心便定了下來。

  「你的女兒多大年紀?」

  「今年十六,比孫少鴻小一歲。」

  這句話便露了馬腳,湯斌笑道:「照此說來,雖無庚帖,彼此的生辰八字是知道的!這先不去提它;我且問你,你可是很寵你那女兒?」

  「大人明鏡高懸,不敢瞞大人,都是小的女人溺愛之故。」

  「這就是了!」湯斌說道:「從來這種案子,斷合不斷分,以致親家反成冤家。夫婦為人倫之始,須得慎重,你家既不願,男家也不愛,所以我斷分不斷合。不過在道理上你是欠缺的。」

  「是,是!」那郝成怕老婆,官司能打到這個結果,回去足可交代,便滿口認錯,「原是小人夫婦的不是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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