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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


  「不錯!原該不恥下問。」湯斌立即叫湯本拿著名帖去請馬知府。

  同州知府名叫馬呈祥,原籍遼東,是漢軍旗人,舉人出身,分發到陝西來當華陰知縣,因為勞績升任本府的同州知府。為人精明強幹,官聲甚好。這一次因為新任潼關道到任,特地從府治所在地的大荔縣到潼關來稟見;正有許多民生疾苦要向湯斌陳報,恰好湯本來請,正符所願。

  這是他們第二次見面。湯斌雖是上司,但年紀比馬呈祥來得輕,所以在稱呼上很客氣;稱他「老哥」,請教做地方官該當特別注意的地方。

  馬呈祥看他方面海口,眉目清疏,臉上道氣盎然,便知道這位上司是方正君子;但看樣子又像書呆,怕他不知輕重,所以說話相當留心,把一位守道應有的職掌講了一遍,接著便提到「清獄」和「兵差」兩件大事。

  由於心存顧忌,馬呈祥語焉不詳,只說他自己的苦惱:「應訟本來是縣官的事,官裡承上啟下,不過照轉而已。如果上頭體諒,該駁該准,毫無積滯,府裡就快活如神仙了。無奈這年把的案子,總是『提審』的多。一道劄子下來,傳人起解,忙個不了。所以這清獄上頭,總要求大人體諒。」

  「談不到體諒,這也是我該做的事。」湯斌問道:「就算體諒吧,要怎麼樣,才算是體諒府縣和老百姓?」

  這裡面牽涉到道署的一個不法吏;都是他在從中搗鬼,歷任潼關道都拿他沒辦法。馬呈祥曉得他許多劣跡,但不敢在湯斌面前「告狀」;怕的是治不倒那不法吏,反結了冤家,以後自己在公事上就更加棘手了。

  因此,他只笑笑答道:「大人細閱積案,自然明白。」

  聽見這話,湯斌就無須再問。「那麼,兵差呢?」他問,「但望老哥知無不言,言無不盡。」

  「是!」馬呈祥蹙眉答道,「潼關害在是天下要隘;於今平西王吳鎮守漢中,四川正在用兵,人馬調撥,過境頻繁,光是『馬料』一項就不得了。如果光是分內的攤派,猶有可說;分外有分,老百姓就苦了。」

  「所謂『分外有分』,是不是正額以外,另有附加?」

  「附加為公,倒也無話可說。」

  這就很明顯了,分外之分,是落入私人腰包,「這你請放心!」湯斌立即表示,「在我手裡,絕不會有分外之分。」

  馬呈祥站起來很尊敬地請了個安,「大人如此體恤,我替同州的百姓叩謝。不過,」他起身說道:「光是大人一清如水,是不夠的!」

  「我知道了!」湯斌很鄭重地保證,「若有人敢舞弊,我一定嚴辦。除了我自己密查以外,貴府倘有所聞,請隨時見告。」

  「是!」馬呈祥答應著又說:「兵差除了分外之分,再有一層難處,那就是原來只需兩天的供應,結果搞到第四天、第五天,大兵還沒有開拔。這件事,無論如何,要請大人作主。」

  「那就奇怪了,為何兩天不夠,要到四天、五天。」

  「其中原因當然很多。」馬呈祥考慮了一下,「想來總有人不願大軍早走吧!」

  「是不是趁此機會,可以假借名義,向民間需索?」

  馬呈祥不置可否,只說了句:「大人明見萬里。」

  這是官場中一句相當含蓄的話,可以解釋為同意,也可以解釋為不置可否,總之,內有隱情,需要仔細體察。

  湯斌體會得這層意思。便不肯強人所難,去追問馬呈祥。送走了客,天已將黑,一個人坐在暮靄四合的廊下,默默思量,恨不得生兩顆心、四隻手,可以同時料理清獄和兵差兩件大事。

  無奈這是不可能的,眼前還得閱卷,先從瞭解案情開始。於是草草吃過一頓粗糲的晚飯,把京裡帶來的茶葉末子抓了一把,沏成一壺濃茶,倒在粗磁碗裡,顏色黃濁,就像馬溺,但卻能消食提神;湯斌喝了兩碗這種只覺苦澀,毫無香味的茶,在油燈下披閱刑名案卷。

  才看了上十件卷,就已約略明瞭馬呈祥的話;照案情來看,其中至少有一半是用不著提審的,情節確鑿,口供明白,問得毫無差錯,提審便成了別有用心,故意挑剔。再細看這些案卷的承辦人,都是一個名叫周松軒的刑房書辦,不言可知,是此人在中間搗鬼。

  但湯斌初想到此,即有警惕,深恐自己存了成見,知人不明,所以仍然平心靜氣地看著案卷,到三更天還不肯歇手。

  「老爺!」湯本勸道:「該睡了。」

  湯斌搖搖頭,指著高可尺許的卷牘,「我得盡一夜工夫把它看完!」他說。

  一夜工夫可以看得完,這一點,湯本是相信他有此本事的。「不過,就是看得完,也不必急在這一夜。」湯本的憐主之情,化為輕微的不滿,「何苦自己作踐自己?」

  「你真是『飽漢不知餓漢饑』,哪曉得關在監獄裡的人,受盡煎熬的苦楚?早早弄明白了案情,明天一早坐堂,便可發落。在我不過破費一夜工夫,在別人就等於一年——怎麼叫度日如年?那些候審的人最懂得這句話的意思。」

  湯本暗中歎口氣,口不服心服,想一想便又說道:「老爺也該請位刑名師爺。一個人的精力,總歸有限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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