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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


  他的文學侍從之臣,是前一年親自選定的,一共七個人,都是品學兼優的翰林。其中最受寵信的是方玄成,出身于安徽有名的世家;提起「桐城方家」,海內無不敬仰,崇禎年間名震江南的「四公子」中,有個湖廣巡撫方孔炤的兒子方以智,就是他的宗族。

  方玄成的父親叫方拱乾,天啟進士,在崇禎朝是東宮的講官。李自成破京城,他被流寇抓住,後來設法脫身,逃到南京。那時南京正在鬧真假太子案,如果太子是真,福王就得讓位;因此馬士英和阮大鋮一開頭就打定了主意,這個太子假也是假,真也是假,非把他弄成假的不可。

  當然,福王是無有不同意馬、阮的主張的,他把崇禎朝當翰林編修的劉正宗找了來說:「太子如果是真的,你們怎麼安排我?你們是從前的講官,應該仔細認清楚。」

  這個暗示,劉正宗完全明白,當時便表示會意。但劉正宗雖是翰林院編修,派充東宮講官,只因明朝不大重視皇子教育,他就從來不曾見過太子。所以在宮門會審時,只好多方設計套問;想問出他是不是穆宗的小女兒延慶公主駙馬王昺的侄孫王之明?

  這個自稱太子的十八歲少年,真的就是王之明。但他年紀雖輕,言詞老辣非凡,問他是不是王之明,他厲聲答道:「你們何不說『明之王』?」

  因為裝得極像,把所有會審的大官兒都唬住了。劉正宗無可奈何,只好老實跟馬士英報告,實在沒有見過太子,無法分辨真偽。

  「那麼,」馬士英焦躁地說,「總有人見過太子。我就不相信,這麼許多京官,就沒有人能識破真相!」

  「只有一個。原任翰林院侍讀方拱乾為太子講過書。」

  「那就找他來認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劉正宗說:「方拱乾因為投逆的案子,現在關在鎮撫司。」

  「這還不容易,馬上釋放!只要他認出假的來,不但免罪,我還要複他的職,升他的官。」

  於是方拱乾被放了出來。劉正宗用全帖把他請到家,迎面一見先道喜;說明經過,要求幫忙。方拱乾唯唯稱是。

  第二天仍舊在午門會審,假太子依然是那副煞有介事的派頭。等劉正宗陪著方拱乾一到,假太子立刻以尊師重道的神態,起身作揖:「方先生,想不到在這裡相見!」

  方拱乾一看,不是太子!但是,他恨福王荒淫,馬士英、阮大鋮奸惡,有意不說真話;既不答應「太子」的招呼,也不說太子的真假,身子往後一縮,躲入人叢中,悄悄溜走了。

  這一下,照聽審的人看,明明已經認出是真,不過有所忌諱,不便明言而已。當時情況弄得很尷尬,有人說太子是虎牙,腳底下有兩顆痣,七手八腳把「太子」的嘴巴扒開,鞋襪脫掉來驗,都不相符。

  「這明明是冒充!」東閣大學士王擇,拍著桌子喝道:「不動刑,諒他不招。上夾棍!」

  「太子」一上夾棍,疼得「太祖」、「皇考」亂喊。就在這鬧得不可開交的當兒,「江淮四鎮」之一,駐兵儀征,比較正派的靖南侯黃得功,派了一名提塘官,飛騎到「行在」,遣來一通奏疏,抗議會審太子,說「東宮未必假冒,先帝子即大子;未有了無證明,混然雷同者。臣恐在廷諸臣諂徇者多,抗議者少,即明白認識,亦不敢抗詞取禍。」言外之意,真亦是真,假亦當真,以便維繫人心。這與馬、阮的主意,正好衝突。

  黃得功外號「黃闖子」,十二歲當兵就殺過兩個清軍;性如烈火、嫉惡如仇,惱了他,說不定提兵渡江,以「清君側」為名,後患不堪設想。只好暫且把「太子」收監。以後預親王多擇下江南,將「太子」帶到北方,不知所終。

  劉正宗與方拱乾都投了清,雖是同朝為官,劉正宗因為辨認太子的嫌隙,把方拱乾痛恨不止,總想找機會整他;但遷延日久,看樣子機會越來越渺茫,因為方玄成的地位,已足以衛護他的父親。

  方玄成比湯斌早一科中進士;從被選「入帷幄,備顧問」後,皇帝跟他非常投緣,名為君臣,如同朋友,有時不叫方玄成的名子,叫他的號:「樓同!」甚至有時還開玩笑。

  有一次皇帝聽人說起,方拱乾的四個兒子,起名字都由「文頭武腳」,所以玄成的三個弟弟,叫做享鹹、膏茂、章酢。皇帝隨即笑道:「於戲!哀哉!也是文頭武腳。」皇帝出此這樣沒有顧忌的戲謔,可以想見他對方玄成是無話不談的。

  因此,看到金之俊和馮銓的複奏,他就先問方玄成:「湯斌為人怎麼樣?」

  「敦品勵行,學問優長。」方玄成答道:「不過臣知此人還不深。請皇上召曹本榮來垂詢。」

  曹本榮是方玄成的同年,也是備皇帝顧問的七詞臣之一。他是湖北黃岡人,為人講學,與湯斌的氣味很相投,布袍蔬食,清節自勵,講究踐履篤實;待人外冷內熱。他也是研究陽明之學的,但並無門戶之見,纂過一部很有用的書,叫做《五大儒語錄》。

  五大儒是程頤、朱熹、陸九淵和明朝初年的薛瑄及後來的王守仁。程、朱、薛是一系統,陸、王又是一個系統,而兼尊並重,正與湯斌的主張相同——他的行輩較高,湯斌很受他的益處,論關係是在師友之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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