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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


  湯斌對修明史的見解,不是人云亦云的陳言,確有深入而不易為一般人所覺察的發現,他說,明朝的實錄,亦有未必可信的,如明成祖奪他侄子建文帝的天下,即有許多隱諱。其次,明朝二百七十餘年,「英賢輩出」,雖未做官,而懿行至性,可為楷模,而這些人物在實錄及史館的傳稿中,是沒有記載的。複次,正史中除了皇帝的「紀」和皇后以下的「傳」以外,還有綜述天文、地理、職官、科學,以及兵刑、財賦、藝文的「志」;列陳諸侯宰相的「表」,如果「不得其人,不曆其事,不能悉其本末原委」。因此,他對修明史的辦法,歸納為八個字的宗旨:「立法宜嚴、取材貴備」;完備的史料,存在於民間,「今日時代不遠,故老猶存,遺書未燼」,正該及時「開獻書之賞,下購求之全」。

  搜求遺書,原是大家一直在談的,但從沒有人像湯斌般說得這麼切實。湯斌的用心,是要保存歷史的真相;而那般貳臣,最好淹沒真相,免得他們出乖露醜,因此他的建議,成了逆耳之言,但道理上站得住,不好說什麼。

  終於,他們抓到了他的「毛病」。湯斌說:宋史修於元朝至正年間,特別傳述文天祥的忠;而在順治元、三年間,前明諸臣,也有「抗節不屈,臨危致命」的,這與叛逆不同,「宜令纂修諸臣,勿事瞻顧,昭示綱常於世」。這段話在湯斌就事論事,只為綱常名教著想,無意於語中帶刺,譏嘲什麼人;但在那些身受明朝重錄,而又靦顏事清,好官自為的大老來說,卻有刺心之痛,切骨之恨。

  湯斌的官職是國史院檢討,所以「內三院」——宏文院、秘書院、國史院的大學士,都是他的長官;當然,真正的長官是國史院大學士。

  那時的國史院大學士有兩個,一個名叫黨崇雅,陝西寶雞人,湯斌出生之前兩年,他就中了進士,在明朝的官做到戶部侍郎;人清後,老病侵尋,不大管事。

  管事的另一個國史院大學士,在明朝也是個情郎;他是蘇州密邇的吳江人,名叫金之俊,字豈凡。李自成破京師時,他曾飽受淩辱;多爾袞入關,降了清朝。雖事二姓,卻與同時的貳臣,馮銓的無恥、劉正宗的忮刻、王永吉的奸猾,有所不同,總算是個有心人。有名的「十不從」,就是他的創議。

  據說當多爾袞招降明臣時,他曾提出一個條件,要答允他十件事,方肯投降。多爾衰找了他來,當面詢問;他所作的要求是保留一部分漢家的衣冠文物,概括為十從十不從:

  開宗明義第一款,「男從女不從」,男子薂敫發,女子仍舊梳原來的髮髻,不跟旗人婦女學梳「兩把兒頭」或者「燕尾」。

  男子生前守清朝的法度,死後的喪儀,仍用明朝舊俗,這是「生從死不從」。死既不從,則陰世的一切,自然跟陽世不一樣;做佛事超度,什麼「疏頭」、「路引」,都從明朝的花樣,與清朝無涉,所以叫做「陽從陰不從」。

  做官的,高坐堂皇,觀瞻所系,自不能不穿朝珠補褂馬蹄袖的清朝官服,但隸役依!日是明朝「紅黑帽」的打扮,這叫「官從隸不從」。官宦從了,然而婚姻是一人一家之事,可以不從,所以新娘子鳳冠霞帔,儼然明朝命婦,這是「仕宦從婚姻不從」。

  再有就是「老從少不從」,孩子們百無禁忌,穿什麼都可以。至於「儒從而釋道不從」和「娼從而優伶不從」,是遷就事實,因為僧衣道袍,由來已古;而戲臺上既然扮演的是前朝的故事,就必須用前朝的服飾。

  最後兩款,關係清朝的開國規模,「國號從官號不從」,國號大清而官號仍舊是大明的六部九卿,總督巡撫;「役稅從文字語言不從」,起先滿洲人說滿洲話,漢人用漢語,到後來連滿洲人也不能不用漢文,說漢語了。

  這「十不從」又叫「十不降」,算是金之俊不忘祖宗,但也幫了清朝的忙,得以懷柔漢人。也就因為如此,金之俊深得皇帝的信任。當他接到交議的湯斌的奏議,感到十分為難;因為他是個相當通達的人,不以為湯斌的建議是錯誤的,但是他是個會做官的人,覺得湯斌的建議,有些不合時宜。

  於是只好交付同官公議,別人都還好,只有馮銓氣急敗壞地說:「湯斌是什麼意思?莫非反抗大清朝,都算忠義?這不是鼓勵百姓造反嗎?」

  他扣下來的這頂「帽子」,太大太重,誰也承受不起。因此有心為湯斌開脫的人,也不敢開口了。

  「這是獎助抗逆!豈凡,」他指著金之俊說,「應該奏請擬旨嚴飭。」

  由於馮銓的堅持,金之俊不能也不敢有何異議,就照他的主張定議。「獎逆」的罪名非同小可,湯斌的同年同事,無不替他捏一把汗,勸他趁早設法疏通。

  湯斌卻泰然得很。在擬那道「敬陳史法」的奏疏時,他已經把利害得失考慮過了;他所著重的只是反躬自問,所想講的話,是不是出於本心,還是為了應詔陳言,敷衍塞責;還是有感而發,一時牢騷;還是名心本淨,動人耳目?夜靜更深之際,此心湛然,表裡澄澈,可以確定這些話是自己一定要講的。既然如此,安危禍福,在所不計;正與王陽明在龍場驛的心境相似。

  那時皇帝住在南海子—一在永定門外之二十裡,元朝名為「飛放泊」,是豢飛禽走獸之處;至明朝永樂年間,大加擴充,圈地一百二十裡,修建一道長一萬九千多丈的圍牆,中心是一座高六丈,直徑十九丈的高臺,題名「晾鷹台」作為春萸秋狩的講武之地。人清以後,在正北的大紅門內,修了一座新行宮;皇帝因為不廢騎射,同時便於與文學侍從之臣講論經史,所以駐蹕南海子的時候極多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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