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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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照例的,苦主一定會在現場送狀,哭訴緝凶,為死者伸冤。但兇手雖逃得不知去向,也不知姓甚名誰,而徐家的長子在狀子上,卻指得明明白白,是他家的一個仇人下的毒手。陸隴其准了狀子,回到衙門,立刻就發火簽,把苦主所指控的兇手,一個姓張的屠夫抓了來。 張屠夫素行不端,一臉的橫肉,看樣子倒真像個能幹出那種謀財害命的勾當的惡人。然而上得堂去,極口呼冤;陸隴其聽訟,一向冷靜,總要讓被告儘量申訴,除非有種種證據,斷定犯人是在狡賴,不用刑罰。所以這時雖覺得張屠夫相貌兇惡,卻不敢存著絲毫成見,只在口供上盤駁。 「你跟姓徐的,是如何結的仇?」陸隴其問道,「人家狀子上,說得明明白白,你曾經『一再揚言,非殺徐某人不可』,可有這話?」 「那是小人喝了酒胡說,作不得准。」張屠夫供道,「小人跟姓徐的結仇,原是為了祖墳的風水;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,打從小人上一輩子就結了冤家的。」 「俗語道得好,『酒後露真情』;如果不是你心裡一直在想著殺姓徐的,喝醉了酒,就不會說那種話!」 「青天大老爺明鑒,想歸想,做歸做。譬如說,有那討飯的,走過小人的肉案子,每每望著架子上的豬肉流口水,也許他心裡在打算著偷一塊走,莫非小人就賴他是賊?」 「咄!」值堂的皂隸,厲聲呵斥。「你怎麼頂撞大老爺?」 張屠夫的話很厲害,若是別個縣官,一定痛斥他「奸刁利口」,說不定就先打一頓板子,然而陸隴其卻並不生氣,不但不生氣,還覺得他的話說得極有道理—一這個道理,陸隴其最明白,他是口不離「程、朱」,躬自實踐,言行必符的人,「程、朱」的心性之學,修養所重,就在心不起惡念。所謂「不欺暗室」,不是說暗室中雖無人得見,而仍能把握得住,不做壞事;是說心無作惡的念頭,雖在暗室,亦與明處無異。能有這樣的功夫,就是聖賢!如何能期望于凡俗世人;自己不也常有鄙吝之念?只是能夠自製自省而已。 於是他搖搖手阻止皂隸,同時平靜地對張屠夫說道:「你倒也說得坦白,我此刻也不必問你心裡的事。只是光亮這句話,洗刷不了你的嫌疑。莫待我用刑,你自己說實話吧!」 「小人句句是實。」張屠夫停了一下,突然提高聲音說道,「姓徐的死在前天夜裡,小人因為這三天祈雨禁屠,不殺豬,前天晚上睡在別處,是有……」聲音越說越低,最後竟無緣無故停了下來。 陸隴其詫異,「你前天晚上睡在哪裡?」他問:「是有證人?」 「是!有證人。不過——」 「不要吞吞吐吐!」陸隴其拍一下驚堂本:「說!」 「小人是睡在姘頭家。」張屠夫吞吞吐吐,「小人的姘頭就是證人,只是——」他突然磕個頭:「求青天大老爺不要問下去了。」 陸隴其暗暗點頭,這個張屠夫還有點良心。他的姘頭必是良家婦女,不忍占了人家的身子,還叫她來出乖露醜,所以不肯露來歷。牧民之官,化俗成美,第一要養人的廉恥;他不肯說,自己也不必追問。不過試還是要試他一試。 「張屠夫!」他用警告的聲音說:「你舉不出證人,可就脫不得關係。這是人命重案,利害關係,你自己要想一想。」 張屠夫為難了,一雙佈滿紅絲的眼睛,不斷眨動;好久,好久,皂隸都已等得不耐煩,喝道:「大老爺問你話,你怎麼不說?」 此一刻是他「天人交戰」之際,陸隴其要等他自己求得個結果,便對皂隸說道:「莫催他!讓他自己回答。」 「大老爺!」張屠夫有些激動地答道:「小人領罪就是了!」 在做縣官的,這是求之不得的一件事,當堂錄案畫供,案子就可定讞。但是,陸隴其已可斷定,張屠夫絕不是兇手,一錄了供,變成鐵案如山,如何使得?因而吩咐:「且先押了下去,收監!」 「喳!」值堂的皂隸,齊聲應諾。 管提牢的皂隸,卻有話問,搶步出來,屈一膝跪在公案旁邊,「請大老爺示下,」他說,「張屠夫是不是收下天字型大小監?」 這問得有理。張屠夫自願領罪,便是犯下命案的重囚,照規矩應下監禁死刑犯人的天字型大小監。但是,那一來就是腳鐐手銬,日夜不松「戒具」;而且天字型大小的犯人,亡命之徒居多,張屠夫一關了進去,必受「牢頭」欺侮。無辜讓他受罪,於心不忍。 想了想,這樣裁決:「此案疑竇尚多,還要提審。張屠夫單獨監禁。」 單獨監禁的用意是:陸隴其要教刑房書辦到獄中去探詢真情,刑房書辦一共三名,比較善良的是一個姓李的;陸隴其退堂以後,立刻把李書辦找到簽押處,研究案情。 「你看,這張屠夫像不像兇手?」 「很難說!」李書辦答道:「看樣於不像。」 「你是從哪裡看出來的呢?」 「是從驗屍看出來的。」李書辦有條不紊地說,「第一、死者共有十七處刀傷,前腦後背都有,致命一刀在左下乳。如果張屠夫是兇手,傷處不會這麼多。記得五年前有件命案,兇手是屠夫;被殺的,只有兩處傷,咽喉要害上一刀,右腕一刀——這一刀是放血,完全是殺豬手法。」 陸隴其深深點頭,「第二呢?」他問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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