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清官冊 | 上頁 下頁


  受官照例要謝恩,傅青主不受亦不謝,而馮溥非強迫他這麼做不可。於是依然連床抬著到宮門;傅青主一望見由「大明門」所改的「大清門」的門額,頓時淚流滿面,從床上滾了下來,僕倒在地。

  這一下搞得非常沒趣,而有人還要簸弄著讓他望宮門磕頭;魏象樞見機,趕緊伸手阻攔,「好了,好了!」他說:「這就是謝過恩了。」

  俗語道得好,「有人辭官歸故里,有人漏夜趕科場」,有顧炎武、黃宗羲、李顒、傅青主等人,寧死不受徵召;亦有人以為這是登龍捷徑,千方百計,謀求薦舉。因此盛傳薦舉有價,公價是二十四兩銀子。有人做了這樣兩首詩。

  博學弘儒本是名,寄聲詞客莫營營。
  此周休得尤台省;門第還須怨父兄。

  補牘何因也動心?紛紛求薦競如林!
  縱然博得虛名色,袖裡應持廿四金。

  這是指在京的人而言,由各省舉薦的,大多高才博學,四海知名,而且頗多寒士。「長安居,大不易」,皇帝知道了征士的苦楚,特地囑咐大學士索額圖和明珠,交由戶部酌量給與衣食。因此從康熙十七年十一月起,待詔的征士,每人每月給米三鬥、銀三兩。於是「文酒之會」便多了,征士把杯聯吟之地,常在虎坊橋西炭廠的眾春園。於是又有人作詩譏嘲:

  薦雄征牘掛衡門,欽召金牌插短轅。京兆酒錢分賜後,大家攜醵眾春園。

  有一天雅集,正當興高采烈之際,有人托跑堂送了一首詩到席間,結句是:「從此長安傳盛事,杯盤狼藉醉巢由。」巢父、許由是上古高士。許由居潁川之濱,帝堯召為九州長;許由聽得這話,認為他的耳朵都已受汙,因而以潁川之水洗耳。當時巢父正在牧牛,怕許由洗耳的水汙了牛口,特地牽牛到上游去飲水。舉此典故,譏諷得非常刻毒;然而這無非是不與其選的人,有意輕薄而已。

  「輕薄出於自取!」這是陸隴其所說的話——他是浙江平湖人,字稼書;曾祖名叫陸溥,在江西豐城當縣丞,有一次押運軍餉到南京,夜過採石磯時,忽然發現船中漏水,他跪下來向天禱告:「船中如果有一文錢是由非法而來,願葬身魚腹。」就在祝禱自明心跡以後,船不漏了!天亮檢視,船底破了一個洞;但是,有水草裹著三條魚,恰好塞住漏洞。以後他的兒子也就是陸隴其的祖父,紀念先德,特地將他的新居題名「三魚堂」;陸隴其的文集也就叫《三魚堂集》。

  他是康熙九年的進士,講理學專家朱子;但絕不是空談心性的腐儒。康熙十四年授職為嘉定縣令,縣令雖小,可以「滅門」,而陸隴其從不用他「父母官」的權威,老百姓打官司,他不派如狼似虎的皂隸去抓人,如果是宗族相爭,找他們的族長;鄉里相爭,則找當地的長者,或者叫原被兩告自己相約而至,細訴曲直。

  他的聽訟,全遵感化的宗旨,常常有父子反目,兄弟相仇,打上了官司;經他苦口婆心,反復開導,被勸得相擁而泣,和好如初的。

  做縣官的兩件大事:刑名、錢糧。追完錢糧稱為「比」;比期一到,不完就要打屁股。他定了一種「掛比法」;掛是褂名,到比期把欠糧的名字公告出來,等百姓自己來完。同時找了欠糧的人來,這樣勸告:「錢糧是朝廷的國課,不是進我縣官的腰包。你們如果重視公事,完請錢糧,身心俱泰;我亦就可以安逸了。我的安逸不是在家裡享清福;是可以勻出工夫來替一縣做事。你們想想看,我跟你們沒有仇,何苦一到比期就要打你們。再說,一動刑,你們要私下給皂隸『杖錢』;如果雇人代為受比,有行情的,要給兩百個製錢。這些錢都是白花了的;不但白花,還落個欠糧被打屁股的醜名聲,與其如此,何不把這些錢省下來湊正數。一次完不清,分兩次、三次都可以。」

  這個分期完糧的辦法,也是陸隴其獨有的,名為「甘限法」;到期不完,甘願倍罰。老百姓聽這位縣大老爺如此苦心調護,不能不識好歹,所以江南的錢糧,總是嘉定縣完得最快,欠得最少。

  他到嘉定的第二年,因為朝廷討伐吳三桂,各省征餉,每一縣都是正供尚且征不足,額外加征,自然更感困難,但嘉定的成績優異。陸隴其出一道告示說:「我絕不貪戀一官,為百姓向朝廷爭,即使革職,亦無遺憾,但這樣做對你們沒有好處,因為朝廷已經出兵,糧餉不可不籌,所以爭也無用,徒然耽誤正事。」然後,他又派人到每家投一張名帖,作為親自拜託的表示。嘉定老百姓不忍他們的縣官為難,踴躍捐輸,一個月不到,征了十萬兩銀子。

  然而,從古到今,凡是清官,大致總不為上司所喜。陸隴其的上司,江甯巡撫慕天顏,操守並不見得好,各縣都經常有饋獻,只有陸隴其不送紅包。到了巡撫做生日那天,屬下送禮,唯恐不豐,陸隴其登堂拜了壽,取出一正布,兩雙鞋子,說是他的家人所制,不是取自民間,特以呈獻巡撫作壽禮。

  慕天顏笑著辭謝,心裡很不高興。但是,陸隴其深得民心,要想動他不容易;最後想出一計,上奏請行「州縣繁簡更調法」,接著奏劾陸隴其,說嘉定是大縣,政務繁冗,陸隴其的「操守絕一塵」,但「德有餘而才不足」,宜調小縣。

  奏疏到京,照例交吏部審議。左都禦史魏象樞為陸隴其不平,因而上奏,說如今地方官,惟恐操守不佳;既知陸隴其「操守絕一塵,何不留以長養百姓?請嚴飭諸督撫,大破積習,勿使廉吏灰心,貪風日長。」皇帝認為這話說得有理,不准慕天顏的奏請。

  而結果陸隴其畢竟還是讓慕天顏攻走了。那是由於一個極小的過失,甚至不是過失,是慕天顏的欲加之罪。

  事起於一件命案。有個姓徐的商人,在收取了帳款回家的途中被殺,兇手不知是誰?等地保進城稟報,陸隴其立即帶了刑房書辦和件作,下鄉相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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