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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


  至於當時新舊派曆法之爭,則不僅學術之辨,意氣之爭,更關乎生死禍福,窮通富貴,其事之嚴重,以及爭鬥之烈,遠超過後世的想像。只以在學術上康熙親自主持,且新優於舊,亦成定論;故舊派無法翻案,其爭鬥過程,遂亦漸漸泯滅;蛛絲馬跡,猶可想見彷佛。阮元輯《疇人傳》,楊光先傳後有論。

  「論曰:錢少詹大昕曰:『吾友戴東原嘗言:歐羅巴人以重價購《不得已》而焚毀之,蓋深惡之也。』光先于步天之學本不甚深,不旋踵而敗,宜哉!然《摘謬十論》……則固明于推步所不能廢也。元 (阮元自稱)所藏《不得已》卷末有雜記數條,不著撰人名氏,中一條雲:歙人言,光先南歸至山東暴卒,蓋為西人毒死。」

  洋人購楊光先所著《不得已》而毀之,其事不可知。戴東原雖為大儒,于永樂大典中搜得王錫闡、梅文鼎所未及見的算書,能正偽補脫,可知其天算之學的造詣,但戴氏著作中,有《氣穴記》一卷、《葬法贅言》四卷,是猶不免將天文地理與堪輿混為一談。則於曆法惡西洋而為楊光先張目,亦無怪其然。至於「西人毒死」楊光先,就情理而言,殊不可能。不過,楊光先一疏,謂選榮親王葬期錯誤,用心實嫌惡毒,湯若望被誣既已大白,楊光先陷諸台官於死而竟不抵罪,自為死者家人親友所不甘,因而採取報復行為,或者有之。

  以上假設禍由方中通而起,乃因介入新舊曆法之爭而結怨;或者為人見利忘義而出賣,皆待進一步求證,始可判斷此假設有無成立的可能。但方以智被誣的謀反案,必與吳三桂有關。換言之,即助吳三桂謀反,則筆者自信,此一假設,定必不誤。

  吳三桂叛清,事起於康熙十二年冬,但異謀早著;而滿清忌吳,則更早始于吳三桂入緬殺永曆帝以後。劉健述所著《庭聞錄》卷四:

  「康熙元年十一月十一日,詔加吳三桂爵平西親王。二年,奏繳大將軍印。有內大臣諭三桂子額駙應熊曰:『往日永曆在緬,邊方多故;故予若父將印,重事權也。今天下大定矣!據之不還何為者?』三桂不得已具疏上之,怏怏不懌。」

  此為忌吳的明證。康熙自言,親政後以三事自矢,必欲底成。其一即為撤藩。自鱉拜伏誅,開始積極著手,而以吳三桂為第一目標。

  按:康熙八年五月誅鱉拜後,六月以米思翰為戶部尚書;九年二月以金光祖為廣東廣西總督,馬雄鎮為廣西巡撫;四年以蔡毓榮為四川湖廣總督;七月以王輔臣為陝西提督;十年五月以朱國治為雲南巡撫,十一月以明珠為兵部尚書。據此人事調動,可以析出其意義如下:

  一、康熙自誅鱉拜後,立即開始部署撤藩,而以米思翰調補戶部尚書為其起點。

  二、撤藩的第一目標為吳三桂;亦以吳三桂難制為第一顧慮。康熙九年對西南、西北文武大員的調動,完成了對吳三桂包圍的態勢。

  三、康熙十年調朱國治為雲南巡撫,為對吳三桂態度強硬的表示。而以明珠為兵部尚書,則是決心用兵了。

  這三點分析,可從上述諸人的背景、性格求得解釋。茲先述米思翰,此人出身于滿洲八大貴族之一的富察氏,至乾隆年間極貴,米思翰子李榮保,為高宗孝賢純皇后之父。李榮保子傅恒為大學士;傅恒子福康安「一身被異數十三」,而實為高宗的私生子,筆者別有考證,不贅。《清史稿.米思翰傳》:

  「米思翰……授內務府總管,輔政大臣從假尚方器物,力拒之。聖祖親政,知其守正,授禮部侍郎;八年擢戶部尚書,列議政大臣。是時,各直省歲賦,聽有政使存留司庫,蠹弊相仍,米思翰疏請通飭各直省,俸餉諸經費所余,悉解部。由是勾稽出納權,盡屬戶部。十二年,尚可喜疏請撤藩。吳三桂、耿精忠疏繼入,下戶兵工部,米思翰與兵部尚書明珠議,三藩並撤。有言吳三桂不可撤者,以兩議入奏,米思翰堅持宜並撤,議乃定。」

  撤藩原為康熙早已默定於心的決策,但當時滿清親貴大臣中或畏三藩勢力;或受三藩籠絡,反對撤藩者甚多。吳三桂子應熊又尚至為額駙,等於他父親派在京中的坐探,所以康熙對撤藩之意守持甚密,惟與少數近臣密商,米思翰與明珠皆力贊帝意者。其後米思翰一家之貴,固與此不無關係。明珠貪黷弄權,而康熙曲予優容,在撤藩之先,康熙深思熟慮,早已料定,決不能如宋太祖杯酒釋兵權之輕易;如最後決裂,不能不用兵,則所持者何?自應有一打算,用米思翰為戶部尚書,並即展開整理財政的工作,即為籌餉的開始。

  至於用金光祖、馬鎮雄、蔡毓榮,或因其熟悉地方,或因其忠誠可靠,或因其才具出眾,而目的皆在對付吳三桂。王輔臣之被任為陝西提督,用心更昭然若揭。而康熙之籠絡王輔臣,更出常情之外。劉獻廷《廣陽雜記》有極生動的描寫;記王輔臣與吳三桂之侄應期交惡,以三桂袒侄,致使輔臣寒心,以巨金「遍賄朝廷左右暨用事者」,得補為平涼提督,以後的情事雲:

  「報至滇南,平西聞之,如失左右手。歎曰:『小子費亦不貲矣!家私幾何,乃如此胡為耶?』及至辭王;王待之愈厚,執手涕泣曰:『爾至平涼,無忌老夫!汝家貧,人口眾,萬里迢迢,何以當此?』遂出帑二萬兩,以為路費。」

  吳三桂亦可謂善於補過,輸誠之心,惟恐不至。但手段不及康熙,《廣陽雜記》記召見王輔臣的情況如此:

  「上坐內廷以待,望見喜曰:『有武臣如此,朕複何憂?』自此恩澤頻加,賞賚屢及;無日不詔人,語必移時。廷臣駭然,不知其何自也。都下哄傳,以為平西有密語,令王入奏……上謂之曰:『欲留汝於朝,朝夕接見,但平涼邊庭重地,非汝不可,其命欽天監擇好日以行。』時值歲暮,而定期歲內;上又謂之曰:『行期近矣!朕不能舍,上天在邇,其陪朕看燈,過而後行。』更命欽天監擇吉日於上元之後。居期入辭,溫語良久,授以方略,重加賞賜。御座前有蟠龍豹尾槍一對,上指謂輔臣曰:『此槍先帝遺以付朕者。朕每出必列此槍于馬前,以無忘先帝。汝先帝之臣,朕兄帝之子,它物不足珍,其分此一槍以賜汝。汝持此往鎮平涼,見此一槍如見朕,朕見此槍如見汝矣!』輔臣拜伏於地,泣不能起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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