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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


  其年壯歲凡自敘之詞,類皆豪邁,如「被酒與客語」,調寄水調歌頭:

  「老子半生事,慷慨喜交遊。過江王謝子弟,填巷哄華騶。曾記獸肥草淺,正值風毛雨血,大獵北岡頭;日暮不歸去,霜色冷吳鉤。今老大,嗟落拓,轉沉浮。疇昔博徒酒侶,一半葬荒丘。閉置車中新婦,羞縮嚴家餓隸,說著亦堪愁。我為若起舞,若定解此不!」

  雖嗟落拓,猶自酒酣起舞,豪情不減。自悼亡後,出語蕭索,刻意言愁,令人不忍卒讀。此為生之意志衰退的跡象,所謂不祥之兆,非盡無稽。其絕筆一詞,作為康熙二十一年四月十三,調名「愁春未醒」,題為《牆外丁香花盛開感賦》:

  「攀來尚隔,望處偏清。算開到此花,闌珊春已在長亭!滴粉搓酥,小紅牆角倍分明。年年此際,籠歸馬上,遞偏春城。

  昨歲看花,有人禿袖,擘阮捱箏;悵新來梁間燕去,往事星星。只有鄰花,依依不作路旁情。夜深難睡,繽紛花影,篩滿空庭。」

  按:此詞是在京中所作,「春城」可證。玩味詞意,乃在思念去年此時所昵的歌童。「禿袖」者「禿衿小袖」的略語,「阮」者阮鹹,與月琴一類的樂器;「悵新來梁間燕去」,則知寄巢未幾,翩然複去;下文「只有鄰花,依依不作路旁情」,正反襯此歌童的絕裾無情。怨而不怒,此老畢竟溫柔多情。

  此詞之後,有其年四弟宗石的識語:

  「此先兄壬戌年四月十三日作也。先兄即于五月初七日捐館;讀『算開到此花,闌珊春已在長亭』十二字,竟成詞讖……此闋已後,『廣淩散』不復彈矣!」是為絕筆之證。其年之死,《清史稿》本傳說他「卒於史館」。而《清詩紀事》說他「以頭癰卒于河南」。鄧石如不妄言,所記必有所本。以意測度,大概是四月十三以後,頭癰疾作,南歸養病,卒於途中。

  陳其年歿後第八年,亦即康熙二十八年己巳,《湖海樓詞集》問世。在此以前,其年的詞集已刊行者,有與朱竹垞合刻的《朱陳村詞》,自刻的《烏絲詞》、《迦陵詞》,而唯有《湖海樓》為詞的全集。

  《湖海樓詞集》為其年胞弟宗石所刻。其年昆季五人,居長。宗石行四,是侯方域的女婿,入贅商邱。康熙二十幾年,在河北當縣官,節俸為其長兄刊詩集、文集;而詞集則卷帙浩繁,力有未逮,遲至二十八年始得付梓。

  宗石在序文中說,其年「中年始學為詩餘,晚歲尤好之不厭,或一日得數十首,或一韻至十餘闋。統計小令、中調、長調,共得四百一十六調,共詞一千六百二十九闋……自唐宋元明以來,從事倚聲者,未有如吾伯兄之富且工也。」實際猶不止此數;連逸稿在內,總在一千八百首左右。

  《湖海樓詞集》共三十卷,計小令五卷共三百九十首;中調六卷共二百九十五首;長調九百四十四首,合為一千六百二十九首。這部詞集,除了卷帙之富,古今第一以外,還有一項非常珍貴而權威的特色,即一至二十一卷,每卷皆由四位至好或好其詞者公選,一時名家,網羅殆盡。約略而數,有宋琬、曹爾堪、曹溶、湯賦、王士祿、納蘭成德、吳任臣、彭孫遹、曹貞吉、嚴繩孫、朱彝尊、朱實穎、杜浚、毛奇齡、姜宸英、方象瑛、宋犖、毛驥、王士禎、徐幹學、尤侗、吳綺、米漢雯、王鴻緒、徐嘉炎、梁佩蘭、王掞、陸棻、鄧漢儀、梅庚等等,泰半為文苑傳中的人物。然而,此可資為談助,並不足以使《湖海樓詞集》增重生色。其年之詞,自足千古!

  其年有弟四人。最小的乳名阿龍,生於壬辰(順治十年),其時陳貞慧四十九歲。阿龍是庶出。其仲、叔、季三人,並皆能詞。阿龍自小失怙恃,隨四哥宗石住商邱,其年有《三姝媚》一首,題作「送子萬弟攜五弟之睢陽。並令二弟、三弟、四弟同和。他日一展齊紈,便成聚首也。」此詞為「別」字韻,錄仲、叔、季和作,以見一門風雅:

  「故園兄弟,正秋冬之際,殊難為別。幾陣西風吹雁落,日暮雲連天闊。此去平臺,夢回水榭,相憶情空切。離筵宴罷,舉頭霜月初缺。最憐早歲親亡,零丁孤苦,堪與何人說?潦倒一編予漸老,悵望同枝天末;客舍如家,家鄉如客,淚也都成血。囑渠自愛,榜師無奈催愛。」

  此詞為維嵋所作。維嵋字半雪,行二,「豁達多奇計」,而境遇坎坷,四十後即下世。

  「溪臨罨畫,奈聚首幾時,又成離別。迢遞他鄉千里路,縱有音書遼闊。白雁黃花,纔過重九,對景增淒切。參差雲樹,望中誰是伊闕?最是弟北兄南,匆匆判袂,辛苦如何說?笑指阿龍年最小,此是吾家謝末。誨育成人,莫耽嬉戲,不負駒名血。乾坤蒼莽,慎旃車揭風發!」

  此詞為維嶽所作。維嶽字緯雲,行三。除其年外,緯雲的詩詞,都勝過兄弟。

  「蓼莪罷詠,歎哥南弟北,頓成離別。一夜西風驅斷雁,月冷後湖空闊。千里睢陽,三更梁苑,夢裡思鄉切。悲來欲語,口中無限銜闕。幸喜故國重來,對床風雨,細把離情說;毀卵破巢多少恨,贏得孤身天末。倏忽春深,無端秋盡,看盡楓成血;扁舟江上,可憐明又將發。」

  此詞為宗石所作,宗石即子萬,行四。他是侯方域的女婿;《壯悔堂文集》中有一篇《贈陳郎序》,作于宗石十歲時,序言,締姻於乙酉,「陳郎方二歲」,則出生于甲申,正思宗殉國之年;又言:「郎名宗石,字萬,取萬石君之義。」《史記一百三.萬石君傳》:「其父趙人也,姓石氏,趙亡,徙居溫。」萬石君以恭敬事漢高,子孫繁昌,家門鼎盛,以孝謹著聞于郡國。但萬石君出身微賤,亦「無文學」;陳貞慧以貴介公子,為子命名,即以孝謹期許,則古人孝謹者甚多,何以獨獨責望其以萬石君為宗?自有深意在內。大概陳貞慧此時已決心終老於岩壑之間,而又不願子孫長久貧賤,暗示不妨另投新主,以孝謹起家保富貴,雖棄本姓無礙。宗石後為侯氏贅婿;此為士大夫家所卑視之事,而宗石毅然行之,且攜幼弟住于岳家,或亦因父教之故。但身歷其境,必有無數委屈,此所以宗石所和一詞,尤為淒苦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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