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明末四公子 | 上頁 下頁


  高士奇的其它著作,如《左傳紀事本末》,「因襲前人成書,稍稍變其面目,為盡人所能為」;「春秋地名考略,乃倩秀水徐勝代作」等等,經孟先生所指出者,亦即為當時士林的公評。其行徑與「小人之尤」的祖孝征何異?不過他人知不言,朱彝尊以精警之語,標而出之;使士奇之學,不待蓋棺,便可論定,其為致憾于朱,必欲去之而後快,是可以想像得之的。

  朱、潘之被黜,以及同一年亦為朱、潘一榜的無錫秦松齡,因順天鄉試磨勘而革職,都是高士奇搗的鬼。但如康熙好文愛才,重視詞臣,必不因小故作重譴,亦必不使朱、潘、秦等,受辱于牛鈕、高士奇之流。則陳其年果真持著柳屯田的那種想法,希冀以詞臣進用,實為大謬。康熙朝自亦有詞臣而得重用者,但於其學問才氣無關,如李光地、徐幹學、高士奇等輩;無非布耳目、驅鷹犬,是一種政治技巧上的高度運用。

  當朱、潘被黜時,陳其年已下世兩年。自鴻博試後,他在史館兩年有餘,看花、飲酒、填詞,依然度其名士生涯。其年早歲頗得龔芝麓的照應;所以與龔一輩的高年大臣如李霨、馮溥等,亦都另眼相看。李、馮又為鴻博的讀卷官,于陳新結師生之誼,情分更覺不同。史館的俸給無幾,陳其年常得這兩位老師的接濟,可想而知。至如高士奇者,有心結納,而其年意思落落,並無往還。《湖海樓》詞中有《賀新郎》一首,題作「贈高內翰澹人」可證:

  「家傍紅牆裡,羨薇郎桃花綬帶,翩何清綺?白玉欄杆黃金鑰,別殿秋晴似水;頻宣召彩毫才子。塵世那知天上景?但微聞奏賦天顏喜,眉子硯,澄心紙。鄙人瑣瑣吳蒙耳!悵生平潛蹤屠釣,埋名井裡,一頭綠蓑三弄笛,伎倆如斯而已。只合向江南閑睡。深感雲霄憑問訊:算人生幾度逢知己,燕市上,浩歌起。」

  高士奇其時方為內閣中書,故稱「內翰」。按:《清朝翰詹源流編年》,康熙十六年冬十月「敕選翰林官供奉內廷」條,錄上諭:「書寫之事,止令高士奇在內供奉,加內閣中書銜,食正六品俸,內務府撥房居住。」此即起句「家傍紅牆裡」的由來。上片盛道高士奇得恃天顏,為罕有之榮。「微聞奏賦天顏喜」本為恭維之語,緊接「眉子硯,澄心紙」兩樣文房名物,雖可解釋為蒙頒文綺之賜,但亦明明道出,高士奇不過一供奉的書手而已。

  下片自陳無所長,只合與漁樵共老。「深感雲霄憑問訊」,可以想見高士奇深致殷勤,而句中絕無曾見面,或受饋遺之意。以下「算人生幾度逢知己」是客氣話。結句「燕市上,浩歌起」,與過片數句相呼應。「浩歌」指白居易《浩歌行》,借古人成句,自道:「未死有酒且酣歌,顏回短命伯夷餓;我今所得亦已多。功名富貴須待命,命若不來知奈何!」乃以曠達語作辭謝。高士奇一向善於招搖,以「門路獨真」,大概曾托人向陳其年致意,謂可以薦其才學,徑達天聽,富貴可期。而陳其年恥於如此進身,而又不便直言拒絕,因此作詞,自陳志趣;兼以酬答「知遇」之意。

  于此可知,以後高士奇由一書手變為「詞臣」,一旦得意,思與士林之列。而如陳其年不死,恐終不免為朱潘之續。

  陳其年半生漂泊,佳節不歸,作《望江南》詞,追憶端陽做客,即有金陵、南徐、揚州、吳門、西湖、嘉興、如皋、前門(京師)、南陽等地。而客游或攜姬人,或攜孌童,似乎絕少偕妻出遊,其實伉儷感情甚深;陳夫人歿于康熙十九年。第二年自立秋起,其年陸續有八首「矣」字韻的《賀新涼》,皆為悼亡之作。窮愁潦倒,憶婦思鄉,因而懨懨成病。第七首題作:「臘月初六日是餘生日,即亡婦忌辰也。詞以志痛,仍用前韻」。

  「嫁與黔婁矣!憶糟糠搵他不住,兩眸清水。為我懸弧翻梵夾,下列瑤簽第幾?直絮得鸚哥流涕。今日蓮幢餘轉拜,願相憐,再世休如此!花簌簌,墮成雨。安排果系干支耳?記當年代占雞蔔,偏央鄰里;更喚街南盲婦到,彈動香蛇弦子,推測盡五行生死。磨蠍早知真見祟,便長貧忍客京華裡?朝飛雉,寒難起。」

  上片言每逢生日,妻子必為之誦經祈福。「梵夾」者佛經。「今日蓮幢餘轉拜,願相憐,再世休如此!」沉痛語中,正見深情。下片起句,以命運果真在八字註定自問,轉入當年妻子為之卜卦算命的回憶;而失悔于果真富貴無分,又何必徒客京華?不如棲守故里,雖貧猶得骨肉團聚?于此可知,其年之應鴻博,實以「饑來驅我」,無可奈何。而詞臣清苦,大失所望之情,亦宛然如見。

  至除夜又作一詞:「辛酉除夕恭遇兩宮徽號覃恩,臣妻亦沾一命。感懷紀事,仍用前韻」:

  一歲將闌矣!悵年華挽他不住;滔滔似水。五十餘番婪尾酒,愁類今番有幾?蠟燭也替人流涕。愁絕客冬逢是節,盼征軺尚冀人來此;渾不道,竟成雨。

  棲遲只為君恩耳,寧不念茶香荀滑,銅官故里?今日五花沾一命,波及臣之妻子;敢尚訴臣饑欲死?倘比黃花人尚在,制翟衣寄到深閨裡,雖病也,定然起!

  這樣的詞,最見其年的才氣,也最見其年的深情。一百十六字中,包含許多情事,他人需刻意經營者,其年隨筆而道,毫不費力,而靡不盡意,真為傑構。

  上片除夕,追念平生,自傷老境,而歸結於去年此日,猶盼征軺。當是有接春之事,而妻子已歿于十二月初六。江南路遙,噩耗猶未到京。下片喃喃自道,似向亡妻訴委屈,實乃自訴委屈;而歸結于五花誥封之頒,妻不及見。「翟衣」不知出於何典,望文生義,當指霞帔。此詞與前詞合看,可以明顯地看出,陳夫人對其年之出仕,期望至為殷切。則應徵鴻博,或者出於妻子敦促,並非本心,亦未可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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