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明末四公子 | 上頁 下頁 | |
八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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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實,這是孫枝蔚心所謂危的激切忠告。他要為陳其年提醒者有二:第一,康熙與順治不同,並不好「浮豔虛華之文」。在宋仁宗時,「填詞柳三變」,早達宸聽;而陳其年當時,雖詞名滿天下,康熙並不知其人。此由「看從此宮禁聞名」一語可知。「從此」者,指應試之後;其前固不曾名傳宮禁。既然如此,其年如希冀以詞臣進用,誠為大謬。 而最主要的是,滿清入關,忌諱甚多。不識忌諱,則「妄與屯田無異!」孫枝蔚特作小注:「柳耆卿進《醉蓬萊》詞」云云,自有深意。假使柳永生於康熙,而「太液波翻」被認為四海不甯之喻,則震怒之下,禍且不測,絕非「忿然擲之地」而已。 孫枝蔚作此忠告,自是有見而發,不同危言聳聽。稽諸清初文錄,誠為信而有征;施愚山本取在上上卷中,因詩句中有「清彝」字樣,讀卷四大臣,除李霨以外,皆主摒斥。因為「清彝」與「清夷」同音。忌諱之深、之可笑如此! 至於康熙並不喜詞臣,則朱竹垞的故事,最可說明一切。當時鴻博取中者,「俱令纂修明史」,史館中尤負盛名者為「三布衣」。 「三布衣」除朱彝尊以外,另二人為無錫嚴繩孫、吳江潘耒。嚴繩孫被征時,年已五十七,不願出山而不可;應試之日,託辭目疾,「省耕詩二十韻」只賦八韻,希望以不完卷而被黜。結果因為「史局不可無此人」而仍被授為檢討。《明史遺逸傳》即出此公手筆。 潘耒字稼堂,吳江人。顧炎武的入室弟子;生有奇慧,於書無所不談,音韻之道,能傳師學。對明史的纂修,頗有貢獻。 三布衣中的朱、潘二人,在京中很出風頭;但到康熙二十三年,同歎嗟跌。潘耒以「浮躁輕率」為翰院掌院學士牛鈕所劾,奉旨降調,於是辭官而歸。朱彝尊則以私帶書手到史館,抄錄各方所進之書,亦為牛鈕所劾,降級逐出內廷。 潘朱被黜,均因得罪權貴之故。潘耒應詔陳言,以為「建言古無專責,人人得上書言事」,主張大開言路,正觸權臣李額圖、明珠之忌,所謂「浮躁輕率」,如此而已。 朱彝尊的被逐,是「文字之禍」。先引孟心史先生《己未詞科錄外錄》: 「竹垞以詠史二絕,為人所嫉,此自是當時事實,然未明言嫉者何人?今按詩中所指,乃高士奇耳。士奇與勵杜訥,先以善書直南齋;鴻博試後,明年,高、勵俱以同博學鴻儒試,士奇由中書超授翰林侍講,杜訥由州同超授編修。杜訥不以著作名,得此殊遇,蓋非竹垞所指及。竹垞詩自謂以文字享盛名者耳。其詩言:『漢室將將出群雄,心許淮陰國士風。不分後來輸降灌,名高一十八元功。』此謂鴻博之外,複有同鴻博;學問不足道,而知遇特隆也。 「又雲:『片石韓陵有定稱,南來庾信北徐陵。誰知著作修文殿,物論翻歸祖孝征。』此尤可知其為士奇發矣。以士奇之人品……空疏寡學,實不是四大雅之林。」 據周棄子先生見告,孟引朱詩有誤,「漢室將將出群雄」應作「屈群雄」;「片石韓陵」應作「海內文章」。第一首詠漢初大封功臣事,品後定十八侯位次,蕭何為首,降及丁複、蟲逢之流,竟不知功勳何在。「絳」者絳侯周勃,「灌」者,穎陰侯灌嬰,皆為從高祖定天下的大功臣;「後來不分」,無名小卒亦在「十八元功」之列,此所以謂之「屈群雄」,亦是朱彝尊為其「同年」叫屈。 這首譏刺鴻博冒濫的詩,凡未應十八年三月初一之試,而賜鴻博出身者,多在被罵之列。至於第二首則專罵高士奇,擬之為祖孝征,後先繼步,奇切無比,難怪高士奇恨之刺骨。 按:孝征為祖珽之字,北齊范陽人,後主時官至尚書左僕射,豪縱淫逸。本傳說他「不能廉慎守道,大有受納,豐於財產」,此與高士奇的情況,大致相同;尤為巧合的是,祖孝征有《修文殿御覽》一書,而高士奇恰好亦有《天祿識餘》一書,皆為士林笑談。 《修文殿御覽》是一部類書,共三百六十卷,據說是《太平御覽》的祖本。《己未詞科錄外錄》引《文獻通考》雲: 「通考經籍考『御覽』下雲:『珽之行事,小人之尤,言之汙口。其所編集獨至今傳世。珽當盜《編略》論眾,今書毋乃盜以為己功耶?』遍略,梁徐僧權所為也。」 《天祿識餘》是一部讀書筆記。高士奇自以為獲讀禁中秘笈,心得殊多;其實了無足觀。孟心史先生指出:「稍閱歲時,遂為藝林笑柄,發之者杭堇浦,述之者《四庫提要》,而士奇著書之聲價定矣!」 按:紀曉嵐所作《四庫提要》,述《天祿識餘》;「是書雜采宋、明人說部,綴緝成篇,輾轉裨販,了無新解,舛誤之處尤多。」以下全錄杭堇浦所作此書的跋語,「糾繆多處,如不觀《地理通釋》,妄分兩函谷關為秦、漢」;如「銀八兩為『流』本《漢書食貨志》,乃引《集韻》以為創獲」;如「『青雲』二字有四解,乃遽以隱逸當之」,以為「採擷若此,可以征其造詣」。提要則作評斷:「取此書複勘之,竟不能謂世駿 (杭堇浦)輕詆。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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