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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九


  「是!」鄭徽響亮地應了一聲,退後兩步,悄悄轉身離去;但一出房門便飛快地往外奔,找到張二寶,說一聲:「回褒城!」便自己動手,解下拴在驛館門外的馬匹,一躍而上,猛揮一鞭,直出西城。

  一路上,鄭徽的心情比金榜題名時還要興奮舒暢。人生在世,最快意的事,無過於報德之時——而況那是永偕白首的開始,從今以後盡是濃情蜜意,無辱無憂的日子!

  到了褒城旅店,鄭徽搖手叫張二寶不要聲張,悄悄掩入內室,向正在對鏡沉思的阿娃,兜頭一揖,笑嘻嘻地說道:「夫人,下官特來報喜!」

  「嚇我一跳!」阿娃再也想不到他會在這時候回來,驚魂稍定,才發現鄭徽臉上的喜色,是她從未見過的,知道他們父子的感情,已經恢復,心中一塊石頭落地,頓覺滿身輕快,也笑著答道:「九轉丹成,功德圓滿了!」

  「可不是!」鄭徽一頓,深憾于父親要上表自劾,喜事還不算十全十美,便拉著她的手說:「你聽我從頭到尾告訴你!」

  並坐在一張床上,鄭徽自昨夜在南鄭失眠談起,一直說到如何把她暫時安頓在褒城,先訂婚約,然後親迎。等這種種經過講完,他故意用質問的語氣說:「順理成章得到這樣一個結果,你該沒有話說了吧?」

  阿娃怎會沒有話說!她只是有太多的話,不知從何說起?當鄭徽細述一切時,她只感到心弦的猛震!但她也跟鄭公延初見失去的兒子一樣,渾然不辨悲喜;因為,她也從未期望過有這樣的局面出現——是真是假,彷佛在疑似之間,還不可能有她自己的反應。

  而鄭徽並不能瞭解她的心情,過份的興奮使他失卻體察別人的能力;同時,他的內心也是匆遽的,交代過那一番話,他自覺大事已定,安頓了阿娃,他還要趕到南鄭,向父親去細問慈母的起居。

  於是,他在阿娃的鬢邊吻了一下,說:「我叫張二寶去找房子,找好了,你就搬。這只是暫住一住,一切委屈。」

  阿娃沒有答話。她仍在恍惚之中,一半沒有聽清他說些什麼,一半覺得什麼「房子」都是小事。她要一個人靜下來細想一想。

  「天下竟有如此的奇女子!」鄭公延的話,自然而然地在她心頭浮起,每念一遍,想一遍它的意思——她驚奇地發現,她對鄭徽的一切,不必自我菲薄,確是與眾有殊,人所難能的。

  於是,她陡生莊嚴、充實而恬適的感覺。同時對鄭公延有著莫名的感激和尊敬。那「奇女子」三字的稱譽,在她已心滿意足。自己知道,到死都不會忘記。

  這個「奇女子」也還要有驚世駭俗、榮華富貴的後半世!在此刻,她就可以清晰地看見那絢爛的未來的日子——明天,一位朝廷三品大員登門請見,那還只是開端,將來全副執事,奉迎入蜀;於是成都府署,大張結彩,在劍南二十八州一百八十九縣賀客注視之下,交拜花燭,成為「五姓」高門的家婦。這番風光,該是三曲姊妹,做夢都沒有想過。

  那也還只是開端。舅姑鍾愛,夫婿體貼,嫁後光陰的稱心如意,才是世上任何女孩子所豔羨的。不僅如此,她還將得到任何一個女孩子所想得到的一切,她相信她跟鄭徽所生的子女,一定是秀美聰明的;她也相信在她輔助之下,以鄭徽的出身和才幹,曆州道,轉檯省,也許不到白頭,便能拜相——那時,她可能會得到「國夫人」的封典。

  「一位出身平康的國夫人!」想到千秋萬世,都將拿她的故事作為美談,阿娃真的陶醉了。

  然而想到後來她不能不懷疑。新婦入門,咎戾俱來,鄭公延由於違犯「戶婚律」而獲罪;鄭徽因為延禍子親而為人所不齒,而她自己也將被隔絕在那些貴婦淑女交遊的圈子外面,這是悲劇,也成了話柄!什麼「美談」?

  那就像自己替自己澆的一盆涼水,心冷了,頭腦也清醒了。回想剛剛消失的那種神魂顛倒,熱中癡迷的幻想,自己都覺得可恥!

  「良賤不能通婚!」多刺心的話!「哼,」她在心裡冷笑,「你們也知道齷齪風塵中有奇女子?」她浮起一絲傲然的微笑,「我讓你們知道,什麼叫奇女子?『富貴不能淫,貧賤不能移。』有大丈夫的氣概,才是巾幗之奇!」

  於是,她心中又充滿了莊嚴、充實而恬適的感覺;滿意於自己通過了一場考驗;也滿意一切都安排很妥貼,李姥的餘年不再寂寞,鄭公延不致會有什麼罪名,鄭徽可以另娶門當戶對的名媛……

  想到鄭徽,她不能不感到悽楚!多少輕憐蜜愛,多少綺思夢想,從今以後,都將化作無盡的悵惘,在花晨月夕或者風雨中宵,纏人不去!

  「小娘子!」小珠的聲音,打斷了她的思路,抬眼看時,正有一塊血色的羅巾遞了過來。

  「幹什麼?」

  「你在淌眼淚。」

  「喔!」她強笑著說,「我在想姥姥!」

  「我也常想她。」小珠偏著頭,做出大人樣子的困惑神情,「在家裡,最好躲開姥姥,省得挨她罵,不在家,倒又常想她。真奇怪!」

  「好!」她憐愛地撫著小珠的背,「你想姥姥,咱們明天就回長安去!」

  「真的?」小珠又驚又喜地問:「一郎不是叫二寶叔去找房子,得住在這裡?」

  「不。不住在這裡,明天就回去!」

  「怎麼?」接話的是窗外的張二寶;他急急奔了進來,問道:「小娘子剛跟小珠說什麼?」

  「一郎呢?」她管自己問。

  「怕時候晚了,南鄭的城門會閉,一徑走了!一郎叫我跟小娘子說,請小娘子連夜就搬,他明天中午回來!」張二寶稍停一下,接著又說:「房子找在東城,分了人家一個院子,很寬敞……」

  「你別說了!」阿娃打斷他的話,「去告訴車夫,明天一早回長安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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