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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八


  但是,要不相信也是不可能的!那小進已不待他的吩咐,便把鄭徽引了進來;一瞥之下,仍然是他的豐神俊朗的愛子,再也錯不了的。

  父子重見,在最初的意念中,比素不相識的人還更感到陌生。但天性也就在同一意念中,勃然茁發;鄭徽的近乎凍結的思維,驟然復蘇,幾年來對於他父親的思慕,怨懟;混雜著他自己的辛酸、委屈,心中如倒翻了一個五味瓶,不辨是何滋味?於是,他只叫得一聲:「爺!」便伏倒在他父親腳下,抽抽噎噎地痛哭起來。

  鄭公延也渾然不辨悲喜,只覺眼眶濕潤;視線模糊。他想到杏園所下的毒手,痛恨自己的殘忍;因而此時有個奇怪的念頭,他寧願鄭徽桀驁無人子之禮,讓他對他寬容來抵折自己的咎戾,或者鄭徽是窮途末路,瑟縮歸來,讓他好好安慰他來彌補自己的錯誤。

  然而跪在地下的,依然是孝心不改的愛子;看到他的七品公服,想起他手本上所寫著的出身:「天寶三載貢舉進士科第二十二名及第;天寶四載制舉直言極諫科第一名及第」,是這樣一個知過能改,力爭上游的跨灶之子!鄭公延愈歡喜,愈難過,忍不住蹲下身去,一把抱住鄭徽,老淚縱橫地叫著他的小名說:「阿定,做爺的對不起你!」

  對鄭徽來說,至大的安慰,無非聽到父親說這樣一句話。而這句話是如何地得來不易!三年來出生入死,脫地獄而登青雲,歷歷往事,盡在心頭,於是他哭得更厲害了——但,這副眼淚,是為阿娃而流的,一半感激涕零,一半是憐痛阿娃為了他所費的無窮的苦心。

  整個驛館都為這片哭聲所驚動了,只是能夠上前勸慰的,不過小進等少數從常州帶出來的童僕,他們雖陪著流淚,而更多的卻是欣喜讚歎;用出自衷心的,叫人聽了覺得寬慰的話,把他們父子勸得止住了眼淚。

  「來,阿定!」鄭公延牽著愛子的手,把他引到臥室中,「把你這三年的情形,細細說給我聽!」

  三年,有著太多的曲折離奇的遭遇,真不知從何說起?鄭徽定神想了一下,腦中首先浮起最悲慘的記憶,所以失聲答道:「三年,兒子三世為人了!」

  於是,他從為李姥所騙,憤而投水講起;獲救以後,卻又以憤懣致病,被送到西市凶肆待埋,由於馮大的照料,居然不死,流落成為唱挽歌度日。

  這一段經歷,鄭公延已聽賈和約略講過,他所關心的是他痛責鄭徽以後的情形,便急急問道:「在杏園,到底是誰救了你?」

  「我到現在還是茫然!」鄭徽答說,「彷佛也是西市凶肆的人。我只記得到我完全恢復知覺,是在一座破廟裡。圍繞在我旁邊的是……」

  「是誰?」

  「一班——」鄭徽吃力地說出這兩個字:「乞兒。」

  「乞兒?」鄭公延吃驚地問,「以後呢?」

  「唉!」鄭徽痛心地說:「那日子,不堪再問。」

  這是盡在不言中了!鄭公延又憐又痛,再一次自我悔責;但亦愈覺困惑不解,淪落如此,幾於到了萬劫不復的境地何以又有兩應朝試,出人頭地的一天?

  「那年長安的冬天特別冷,」鄭徽接著又說,「一進臘月,風雪不斷;最大的一場雪,連下三天不停,兩市九衢,斷了行人。饑寒交迫,自分必死;不想在大雪中遇見一個人,相見之下,兒子一痛而絕……」

  「那,那是什麼人?」鄭公延大聲地打斷他的話問。

  「是阿娃!」鄭徽流著淚說,「沒有她,我今天再也見不著你老人家的面。」

  控制極度激動的心情,鄭徽細說阿娃如何幫助他上進?鄭公延從未聽過這樣驚心動魄的故事。他雖也從未見過阿娃,但他腦中已清晰地呈現了一個望之若天人的形象。

  「天下有如此奇女子,真可為列女傳開一新局!」鄭公延感歎久久,忽然問說:「她此刻在那裡?」

  鄭徽看他父親對阿娃是這樣地敬慕,便照實回答:「在褒城。」

  「今後的行止呢?」

  「原有約定,她送我到了劍閣,自回長安。」鄭徽故意這樣答說。

  「這怎麼可以——」

  鄭徽一聽這話,知道有些意思了。但可惜就那一句;做父親的沉吟著不再說下去了!鄭徽急在心裡,卻只能屏息待命。

  好久,鄭公延大聲喊他的書僮:「小進,取『戶婚律』來!」於是小進打開書箱,取出三十卷的《唐律疏義》,揀出「戶婚律」送了上來。鄭公延開卷略略看了一下,便掩書說道:「良賤不能通婚,凡違婚律而由父母主婚者,獨坐主婚;我拼了獲罪,也要出面主持你們倆的婚事。」

  這在鄭徽,真是喜出望外。可是,多想一想,卻又十分為難,因為自己的婚事,怎可以讓父親失官獲罪?「兒子不孝,貽親之憂。」他跪下來說,「但如爺得了什麼處分,阿娃一定於心不安;兒子更沒有面目做人。這,這還要另籌善策。」

  「你起來。」鄭公延極有力地說:「我志已決,非如此不足以崇功報德,表揚大義。心之所善,之死靡他,任何人換了我,也只有這樣處置。籌辦一了這件大事,我就上表自劾;我想——也不會有什麼了不起的處分,王道不外乎人情,所以本朝律法,論罪有『十惡』、『八議』之說。『十惡』不赦,『八議』就是論人情,此事『議親』、『議賢』,都有可原之處。如果受恩不報,謂之不義,而『不義』正是『十惡』的第九目,縱然可逃法網,其實已成為不義的『十惡』之徒;名節有虧,終生抱慚,萬萬要不得!」

  那義正辭嚴的宣示,使得鄭徽懍然于他和阿娃的遇合,以及今後的姻緣,有關大節出入。事已如此,除了聽命而行以外,他不能多贊一詞;至於貽累老父,只有將來加倍盡孝來報答了。

  「只是這『媒妁之言』,卻不好辦。本可以拜託南鄭和褒城兩位縣令,做乾坤兩宅的冰人,但既知違律,豈能陷人於罪?」鄭公延沉吟著說:「看來只好我親自去『納采』,『問名』了,今天下午我約了南鄭縣令有公事談,不能以私害公;明天一早,我到褒城,當面道謝,同時替你求婚。」

  「這不必了。」鄭徽趕緊攔阻著說:「而且阿娃住在旅店裡,諸多未便。」

  「禮不可廢,也不可草率;她該先有個自己的家,倒是真的。」

  「這容易,在褒城先賃一所房子,讓她從旅店搬過去。」

  「該這麼辦。好好賃一所房子把她安頓下來,以後我托褒城令暫為照應,先訂婚約,等你到了任,再來親迎,才合禮數。」鄭公延停了一下又說:「你先回褒城去辦事,下午再回來!我還有許多要問你的話,也有告訴你的話,都在晚上細談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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